最后汽车停在焦渣地面上,那柴烧窑外侧已经用灰泥粉刷过,和以前气象大不相同。
走进工厂,不同于上次的冷清,这次有工人进出,还有一个工人背着匣钵走进去,以及一个腿上沾满了瓷泥和颜料的工人。
他们显然对易铁生很熟悉了,见到易铁生喊他易经理。
易铁生领着他们到了窑房外的陈列室,沾着泥巴的木架子上摆放着二十几件瓷器,都是一水儿的釉里红。
初挽拿起一个来,仔细地看。
昨天已经领略过这一批釉里红的美,今天倒是可以冷静下来,以技术的心态来细致观察。
这是一件釉里红瓷瓶,胎质细腻,造型规整厚重,釉面肥腴,瓶身上有三株牡丹花纹,纹饰明丽流畅,牡丹花瓣的发色恰到好处,有些许的晕散和流动感,但这种流动感反而让这花瓣有了水墨的气质,在不同的光影下,竟有盈盈欲滴之感。
初挽再次觉得,不需要高仿了,它自己本身就是最好的了。
以烈火烧造,让没有生命的泥土拥有了灵魂,用无声的瓷来演绎一首悠久壮丽的诗。
她放下这一件,又拿起另一件来看,看了很久,一直到易铁生说张育新过来了,她才回转身。
张育新有一张布满纹路的脸,皮肤黑瘦,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大。
他眼底布满红血丝,最近应该都没好好休息过。
初挽看着张育新,道:“我们聊聊。”
张育新点了点头。
于是陆守俨略扶着初挽,陪着她到了屋后,这里杂草丛生,拉坯用的模子倒在角落,偶尔可以看到碎瓷片。
初挽说:“我和张师傅聊一下。”
陆守俨明白,低声叮嘱了两句,先过去屋前了。
陆守俨走了后,初挽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山峦,群山连绵中,隐约可见一片浓墨重彩的绿。
耳边是风吹竹林的哗啦声,以及杂草中蛐蛐偶尔的鸣叫声。
张育新没说话,手里捏着一杆老旧的陶烟袋,不过没点燃。
初挽看着远处的山,道:“我从小和我太爷爷住在永陵脚下,那里也有山,永陵的山和这里不太一样,不过想想,好像也差不多。”
张育新沧桑的眸中便有了异样的热度。
或许对他来说,那个曾经在师傅口中提及的琉璃厂传奇初老太爷,就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徒的信仰,所以初挽口中的永陵,变成了他所向往的圣地。
初挽继续道:“我生得晚,以前也没见过王永清爷爷,但是听我太爷爷说起过他很多事,当时在雄县的古玩摊子上,看到他的后挂彩便认出来
了,这才找到他,在他临终前见了一面。”
张育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变得沉重,嘴唇抖了抖,才道:“我给他写信,寄了钱,不过被退回来了。”
初挽:“是他临终前和我说的话,我才找到你,不然,我永远无法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有我太爷爷的徒孙。”
而她只能在多年后,在他去世后,偶尔间扫过报纸不起眼的某处,才看到他模糊的影像。
张育新的嘴唇抖了抖,他泛红的眸中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热烈。
显然,“徒孙”这两个字触碰到了他心底某一处,让他瞬间陷入了某种激昂的情绪中。
初挽看着张育新:“我学过,我懂,但是我做不到,没有烧造的实践环境,也没有心无旁骛的纯粹,我心里杂念太重。”
她顿了顿,道:“所以你是唯一能传承我太爷爷手艺的人了。”
张育新嘴唇蠕动了下,之后哑声道:“所以你是为了初老太爷,才找上我,要保下我们的柴烧窑。”
初挽:“我说了,我不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做一件事,并不是只是一个目的。不过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要你把我太爷爷的手艺传承下去,要光明正大,要发扬光大。”
她垂眼,看着脚底下,那里有一块碎瓷片,薄得不可思议,残留着轻盈的蓝,那蓝中又泛着浅淡的青。
她看着那片碎瓷,开口道:“釉里红并不好烧,窑中氧气稍微有个差池,便会色调不正,不是过黑就是有晕,你能烧制出这样的釉里红,我太爷爷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张育新嘴唇颤抖。
他没见过初老太爷,但是他听说过。
这于他来说,是年少时坐在烟熏火燎的炉灶旁,听自己师傅讲起的传奇。
在单调乏味的蓝色工装服中,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烧造生涯中,那个不曾看过大千世界的他,是如此痴迷于师傅口中的琉璃厂风云,也把那位初老太爷当做信仰一般地崇拜着。
不过他一直以为,那是已经逝去的传说,那是已经羽化的神。
他没想到,有一天,当他的柴烧窑即将败落拆穿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力挽狂澜,阻止了这一切,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听到初老太爷的后人对自己这样的评价和认可。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哑声说:“我年少时跟着师傅学,师傅说我没天分,说他也没天分,我问什么叫天分,师傅说,你如果有一天看到你师祖的手艺,你就知道了。”
初挽:“王爷爷是太过自谦了,今天你做出的瓷,我太爷爷如果还活着,他看到了,一定会欣慰。”
张育有些恍惚地看着初挽,眸中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初挽:“一个时代的瓷,就是一个时代的灵魂,是一个时代的风韵,我太爷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你的时代和我的时代,才刚开始。”
她望向远方的巍峨青山,道:“你的瓷器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你并不是单纯地在模仿古人,也不是在模仿釉里红,你给你手中的瓷器揉入了灵魂,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灵魂。”
张育新听得心中震撼,两手紧紧攥起。
初挽打开了帆布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锦盒,之后,她递给了张育新。
张育新怔了下,看着初挽。
初挽颔首。
张育新接过来,打开后,却见那正是一件豇豆红笔洗,那笔洗胎体均净细腻,釉面鲜艳明快,通体浑然一色,堪称豇豆红之上品。
初挽:“我太爷爷年少时的作品,我也因缘巧合只有这一件,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张育新有些受宠若惊:“只有这一件,初小姐,你自己留着吧。”
初挽笑了:“比起我来,你似乎更适合收藏这物件,因为你才是要替我太爷爷把手艺传承下去的那个人。”
张育新听这话,眸中震动,之后,他缓慢地低下头,盯着那豇豆红。
良久后,他两手捧着豇豆红,恭敬地放在前面一处石头上,他自己则是跪下来,磕头。
他的身影枯瘦沉默,却虔诚而热忱。
初挽的视线望向远方,这时候夕阳落下,瑰丽的晚霞铺满了西边的天空,也给这古老的瓷镇涂上了一层浅淡的红。
这夕阳,便是最美的粉彩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