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大臣们对刘皇帝分封之议,并非完全反对,他们关心的只有两点,分封在何地,以及如何分封。第一点,问题不大,除了安东存在一定讨论空间之外,其他列于图册上地区,争议都不大。
关键在于第二点,以楚国公刘曙为例,关于林邑(新楚)的分封条制,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年方才定下,方方面面,条条框框,政事堂是花费了大量心血方才理顺。而根据刘皇帝的要求,今后朝廷还将投入足够的人钱物力,以保证新楚国的正式成立,这其中的耗费,可都是国力,说直白点,刘皇帝这就是在慷国家之慨以济私情。
别的不提,仅人员安排,就让吕端领衔的吏部头疼了好一阵子,方才抽调了一批合适的官吏填充。这新楚国的事情还未结束,刘皇帝又放了一颗大卫星,连封七国,还个个都是远在海外的蛮荒岛屿。
与林邑地区相比,新封几国的情况,显然要更加复杂,要达到刘皇帝的要求也更困难。林邑那边,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朝廷实际占领弹压、影响控制二十多年的“熟地”,有一套简陋但足够基础的军政管理体系,即便做起来有困难,但至少有这样的基础,可以寻求完善补充。
但其他地方有什么?一些商农移民,分散的据点,零星的镇甸集市,除了良平岛(新加坡)之外,就再没一座初具规模的城市了。
若把这些当成封国的条件,那就实在不切实际了,而依刘皇帝性子,既然建了封国,就不可能只停留于名义,建几个名义好听的空头封国。这就意味着,要建立一个个形成实际统治的封国,需要朝廷在后续投入大笔的资源,哪怕是一套最基本、最简陋的统治管理体系,都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的,仅仅想到那数千里之遥的距离,就让一些持保守意见的大臣感到忧恐。
别的不提,就南洋诸岛上那些已形成的部国政权组织,就是第一步要解决的障碍。大汉在南洋的权威日盛,但先在人家碗里抢食,先在又要砸了人家的锅,夺了人家的房子、土地收为己用,哪怕那些土著再愚昧、落后,也不会轻易妥协的。
希冀于那些域外夷民渴慕王化,面对朝廷诏令纳头就拜,如今大汉朝廷当权的大臣们,可没几个迂腐的。一旦事有不顺,动兵是必然。数千里外动兵,已经有一个安西了,并且持续数年,仗也是越打越大,敌人也是越打越多。
陆上的消耗,已经让朝廷亏到吐血了,再来个海上“双管齐下”,大汉血再厚也不够流啊……
而一旦封国既成,朝廷能干涉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刘皇帝毕竟不是真的要把他的子孙们发配流放,还指望着他们能成就一番事业了。
大汉朝廷从来不缺乏忧患有识之士,有鉴于刘皇帝分封之策中诸多问题及隐患,一些忠臣贤士们是很难坐住的,上奏的谏章是像雪花一般投向政事堂,刘皇帝的御案上各种建言也是纷至沓来,好好的上元休沐,搞得比平时还忙,人声鼎沸,乃至乌烟瘴气。
当然,在长时间与刘皇帝打交道的过程中,屡经鞭策调教的臣僚们也都有了经验,此番自然也学乖了。直接谏阻,反对皇帝陛下的决策,除了王禹偁等少数头铁娃,已经没人敢这么干了,在最近这些年尤为明显。
直接反对不行,但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可就是花样百出了,刘皇帝毕竟没有关闭言路。而在这股谏言潮中,还诞生了不少文彩斐然的名篇,其中有些见解也非清流们的高谈阔论,是真具备一定见地的。
当群情汹涌的情形再度出现在朝中时,即便是刘皇帝,也不得不多加留心。
春寒还未褪去,垂拱殿内,刘皇帝还是一身加厚的装扮,仍旧以一个佝偻的姿势站在舆图前,眉头紧锁,面色深沉。
内阁大学士宋准侍候在一旁,低头束手,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刘皇帝。宋准已经五十岁了,但还是如十几年前一般风度翩翩,气质出众,卖相让人容易心生好感。
宋准是状元出身,由于丰富的基层职吏经验,高中之后即被委以实职,还曾成为刘旸身边的四名随侍属官之一,后来外放升迁,也是从州府做起,奉调入京前,已官至京西道布政副使。
去年冬被选调进京,后被刘皇帝想起了,直接召到身边任内阁大学士,给刘皇帝做秘书。很多人都为宋准的际遇感到羡慕了,内阁大学士显然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未来的前途显然是光明一片,青云直上,指日可待。五十岁出头的部司长官或一道主官,在当下的大汉政坛,是足够瞩目的了!
隔着不远,那张大气的铜制御案上堆放着小山一般的奏章,有些刘皇帝阅览过,但大部分是没看的,也没兴趣再看了,左右不过是针砭时政、谏言献策者,甚至不乏一些表面恭顺,暗怀指桑骂槐、借古讽今的人,那股味,刘皇帝嗅得真真的……
第368章 宰相们的异见
如枯木一般地从沉思中醒来,刘皇帝只一个抬手的动作,便让宋准心头微颤:“政事堂诸宰臣的奏章都到了吧,说说看,对于此次分封,他们是什么态度?”
闻问,宋准迅速稳定下心绪,拱手道来:“禀陛下,小赵相公盛赞陛下宏图远略、高瞻远瞩,对分封之议极力赞同,并提出迅速推动诸封国建立的意见……”
如今政事堂中有二赵,而宋准口中的“小赵相公”指的自然是广阳伯赵匡义了,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刘皇帝便忍不住问道:“赵匡义居然如此积极赞同,说说看,具体提出了什么建议?”
眼皮子抬了下,宋准道来:“小赵相公奏章中建议,如欲分封诸国,还当先行清剿治安,将诸国封地那些不服王化的蛮邦夷国、土著野人都清理掉,形成稳定局面,为皇子们扫清就国障碍;
另外,小赵相公建议,进一步推动海外移民,并改过去放任自流为针对移民,南洋诸封国每一国当有五十万到一百万移民,方可保证诸国在海外立足之基。
同时,除了过去的农商移民,还当推动中下层官吏、士林、教职人员、医师生、药工及其他手工业者踊跃南下,以填充封国,夯实统治……”
听完宋准对赵匡义建议的描述,刘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语气生硬地说道:“咱咱们的小赵相公,似乎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口气也很大啊,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移民……你说说看,赵匡义是存着怎样的考虑?”
面对刘皇帝这个问题,宋准明显愣了下,他多年在外任职,对中枢上层尤其是帝相之间的关系状态自然没什么把握,此番调任回京任内阁大学士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大汉的核心统治阶层。
但足够的政治敏感性是跻身高层的必要素质,宋准显然是具备了,而皇帝此时的口吻中,分明带有一些对赵匡义的猜疑。按纳住心头的涟漪,宋准稳住心神,小心地回道:“小赵相公想来是遵从陛下意旨!”
“诏书都还未正式起草颁布,何来的意旨?”刘皇帝淡淡地说道。
或许是年纪到了缘故,又或许是心中始终存有芥蒂,如今的刘皇帝看赵匡义是越看他越不爽,其任何言行都可能引发刘皇帝的揣测。
比如此次分封之事,赵匡义在态度上表现得如此积极,刘皇帝就忍不住想,他究竟是刻意迎合自己,还是暗怀其他什么考量。倘若是前者,他迎合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后者,其中又有什么自己不曾顾及的枝节抑或干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当刘皇帝对赵匡义持这等心态时,这个勋贵集团的代言人之一,赵家军政集团的掌旗者,未来的日子注定不好过,甚至眼下就已经难熬了,这样的情况,很可能要持续到刘皇帝驾崩。甚至一个不好,刘皇帝哪天兴致一来,直接施辣手清除这碍眼乱心之人都不是没有可能。
而仅就分封之事,实事求是地说,赵匡义的建议,也难让刘皇帝满意,太浮夸了。仅他那移民数百万的想法,就太不切实际,移民所牵涉的各种麻烦与困难,朝廷是深有体会的,安东在朝廷支持、在刘煦苦心经营,历时十多年,到如今治下在籍汉民也还不满五十万,赵匡义张口便来每国新增五十至一百万,即便作为长期目标,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这些情况,身为宰相的赵匡义不可能不清楚,但他还是顺着刘皇帝心思,唱这么些高调。而刘皇帝没有记错的话,在对外开拓上,赵匡义过去可是持保守态度的,也反对朝廷大派兵马,虚耗钱粮,用在开边拓殖上。
怎么如今,态度发生如此南辕北辙的转变,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必然存在问题。
当然,赵匡义提出的建议中,倒也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提高移民输出质量的建议上,还是很有见地的。像过去那般散养式支持,仅靠大汉商民自发行动,哪怕已经在大汉沿海地区形成了一股风潮,但规模还是不够,速度也很慢,效率也很低,也不够平衡,到如今,也到朝廷加强干预的时机了。
脑子思绪很乱,各种想法乱飘,不过刘皇帝还是保持着一张沉抑的面孔,见宋准不说话了,继续问道:“其他几人呢?”
“韩相公认为,如欲分封,朝廷在中短期内将再新增一笔巨大支出,财政上可能会产生一定困难。”宋准禀道。
“叫穷是不是每个计相的本能,韩徽当初是多么刚正的一个人,这财政使当了仅一年,事情还没开始办,便向朕喊难了?”刘皇帝不禁道。
闻言,宋准低着头,继续道:“韩相公以为,税制改革正在逐步向全国推进,朝廷税收并不稳定,财政司不得不做提前考量。即便要分封诸国,也当有所侧重,最好次第展开,对封国援助的标准也该明确,必须在朝廷财政健康稳定的前提下,不能无度地消耗国力!”
说着宋准抬眼观察了下刘皇帝,见他只是认真倾听的模样,又道:“韩相公的建议,封国可先就林邑、安东及新齐三国优先完善;安西大战方休,硝烟又起,欲罢不能,当压后,择机而立;至于南洋外海诸岛,时机尚不成熟,可再置后些,也给朝廷与诸皇子更多准备的时间,倘若仓促成行,既不利于封国建立之平稳,也不利于皇子们的安危……”
人与人显然是有区别的,若是赵匡义提这么些意见,刘皇帝定然是另外一种态度,但因是韩徽提的,所以他只是短暂的思考后,语气平和地评价道:“或许大汉的财政使,就需要一个保守的人选的来担任,韩徽建议,虽然失之保守,却也言之有物,老成谋国啊!”
心中略微感慨了下刘皇帝的“双标”,宋准又道:“至吕相公,倒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分封之议,干系重大,事关皇室朝廷,不可不慎,还当妙算周全,考虑妥当之后,再行推动,急躁不得……”
听宋准这么说,刘皇帝突然忍不住笑了,探手捂了下额头,道:“这话像是吕端说出来的!”
对吕端,刘皇帝么没有更多评价了,这从来都是个让他放心的大臣。想了想,又问道:“枢密院、兵部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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