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帝冷冷直视,其他人隔岸观火,王著则有些手足无措,额头冷汗不受控制地渗出,声音都颤了几分。
见状,刘皇帝也不再任他出丑了,扫视一圈在场众臣子,以一种警告的语气,严厉道:“这就是大汉的财政使,国库的大管家,连家底有多少,都不清楚!”
“臣昏昧无知!请陛下治罪!”王著闻言,用力地磕头,几乎以一种祈求的语气道。
看着王著五体投地的模样,刘皇帝冷硬的面庞终于缓和了一些,注视了他一会儿,终于一摆手:“起来吧!”
王著愣了愣神,却不动作,只是埋头道:“臣不敢!”
“起来!”刘皇帝声音拔高了几分。
王著这才起身,但是不敢看刘皇帝,只是局促地站在那儿,无所适从。刘皇帝轻轻地吁了口气,说道:“你回家去吧!好生养老吧!”
此言一出,包括刘旸在内的一干人等都不免惊诧,但很快都恢复平静,也是,刘皇帝这般不给王著留脸面,罢黜决议,并不足奇。
而王著闻言,身体也僵了一下,终于抬头望了望刘皇帝,但见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嘴唇抽搐了几下,终是颤着声,躬身一拜:“臣谢恩!”
说完,便在刘皇帝的注视下,佝偻着身体,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背影难免给人一种萧瑟之感。其他人见状,也多觉五味杂陈,这王著,居大任,虽无出众才干与显著功绩,但也从无大错,加上是刘皇帝的老臣,还是位居政事堂前三的宰臣,就这么轻易黜免,旁者观之都不免有种物伤其类的感觉。
而于刘皇帝而言,他已经给过王著机会了,当初还不惜破例提醒,但他显然没听进去。在大汉中枢,在刘皇帝眼下,可是容不得躺平的官僚。
忠心又如何,刘皇帝虽然看重这一点,但绝不是他信用人才的唯一标准,在这方面,王著远远不如当年麻烦缠身的卢多逊。
收回目光,刘皇帝脸色却也平静,又看向财政副使王祐,道:“这财政司的担子,就由王卿肩起来吧,朕没有其他要求,当以王著为诫!”
与众人一样默不作声的王祐闻言,立刻起身,躬着老腰应道:“是!”
顶头上司倒下,他这个副使转正了,站在王祐的立场,该感到庆幸才是,然而,此时此刻的王祐,实在高兴不起来。
刘皇帝不好伺候啊……王祐已经年过花甲,时年六十有六了,人既老,面容消瘦,精神头看起来也一般。当然,不论怎么看,到如此迟暮之年,终于踏上仕途的一个巅峰,还是值得庆贺的。
“来,喝茶!”解决了财政司主官的替换,刘皇帝又露出了他自认为如春光一般温暖的笑容,冲众人示意了下,道。
众人应和着,却再难体会到春茗带来的惬意了,神色各异,心事重重。赵匡义瞥了眼老态龙钟的王祐,心中暗道可惜,王著罢相,他不奇怪,同情心也不多,他本就看不上这个所谓的乾祐老臣。
值得可惜的是,刘皇帝动作太快了,当场便把继任者拍板定下了,对财权,自然是有些动心的,也没法不动心,这可朝廷职能部司中仅次于吏部的衙门了。
不过,即便无法把财政使揽入怀中,趁机安插一些人,增加一些影响力,却是可以做的,饮茶之间,赵匡义暗中琢磨着。
忍不住瞥了眼如今位比首相的李昉,赵匡义嘴角稍微勾了下,原本因为李昉的资历、威望以及同太子的关系,赵匡义对他还很忌惮,但真正共事之后,忌惮之心却逐渐减弱了。
怎么说呢,这个人才干见识是有的,但就是书生气太重,性格太软,比起老谋深算的赵匡义,要弱一个档次。
又瞧向王祐,倒是让此人捡了个便宜。然而想着想着,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当初沈义轮致仕,以王祐继之,刘皇帝是不是就已经做好了由此人接任的准备?怎么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赵匡义思虑间,刘皇帝又开口了,放下茶盏,轻声道:“既然提到财政司,就趁机说说当下大汉税制问题吧!”
第299章 一个一个给朕说
别看刘皇帝说得风轻云淡,但众臣一听,便立刻打起了精神,都意识到了,财税问题或许才是刘皇帝召见他们的真正目的。
但同时,都不由得心生隐忧,刘皇帝对当下财税制度的不满,表露的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始终没有大动作,最多提出些能够让上下接受的改良意见。
此时,方罢一任计相,又提起财税问题,很可能是又动财税的脑筋了,这就不得不让在场众臣们多几分警惕。
与吏治一样,税制同样是一个牵涉广泛的问题,从老成为国的角度考虑,轻易不能触动。反贪除恶,对付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那还可以算作是帝国的自我调节净化。
这财税可就不一样的,那几乎是把方方面面都牵扯进去的,不只是勋贵、官僚,地主商贾,豪强乡绅,还包括全天下的为大汉提供税赋的黔首,这是真不可擅动的。
当然,并不是不能改,让人迟疑的,只是不知道刘皇帝打算怎么折腾,这才是最让人忧虑的。哪怕刘皇帝还没有图穷匕见,在场的大臣们已然打好了劝阻的腹稿……
“臣等恭闻陛下垂训!”太子刘旸开口了,拱手向刘皇帝道。
刘皇帝眼皮子抬了下,不答反问,道:“太子说说,大汉两税制度,其原则是什么?”
闻问,刘旸思忖片刻,以一种谨慎的口吻道:“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以户等纳钱,依田亩纳粟米……”
显然,在这方面,刘旸还是有些研究的,熟稔地说出几条大汉两税税制的几点核心要素。大汉税制,基本沿袭自中唐时开始推行的两税法,虽然到大汉有些细节上的删改完善,但要旨是没有多少改变的。
仅以税制而言,两税法是伴随着社会发展而产生的一大进步,从自战国以来以人丁为主的税赋制度向舍人税地的方向发展。
到了大汉,也沿袭其制,取其先进之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税法的核心原则,却在逐渐淡化,其约束能力,也在不断减弱。
归根结底,还是社会经济的发展程度有限,并不足以支撑两税法的完美实现,而事物的发展一旦超过了客观条件,那往往是会产生问题了。
比较重要的一点,两税制下,土地买卖自由,土地兼并是不可不免的,甚至会以超出寻常的速度蔓延。而一直以来,刘皇帝又沿袭着自古以来,官府对土地兼并私有的控制政策。
当年所制定高额的土地交易税,便是其中举措之一,效果自然是有的,但究竟有多大,却是不容乐观,从已经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土地兼并成本呈现向卖地者倾斜的趋势,便可窥一斑。
一方面从法制上便确立了土地自由买卖的性质,一方面又想要干预土地买卖,控制土地兼并,这种自我矛盾的现象,在大汉朝并不少见。这也是刘皇帝总是想改变革新的原因之一,仅从个人视角出发,对这种矛盾便时感难受。
听完刘旸的回答,刘皇帝继续问道:“说得不错,只是这些原则,落实了几分?大汉每年的财税,是在逐年上涨的,但在具体的税务执行过程中,计税依据,贯彻了税制规定吗?”
“这……”对此,刘旸默然。
虽然此前没有深入地去了解过,但以他秉政多年的经验,以及同有司及相关官僚的交谈了解来看,在这方面,显然是大有不足的。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地的官员们,在税务工作上,是越发急功近利,倾向于完成任务了。至于税制,大多只取其简,图省便,至于遵从贫富均等原则,兼顾公平,大多只停留在口头上,甚至早就被抛诸脑后了。
各地官府,能用心细致地去钻研税法的,都很少,都算有良心了。当然,以当下大汉的政治环境,朝廷中枢权威正盛,各地官府并不敢太肆意妄为,至少在正税定额之外巧立名目、压榨剥削的情况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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