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注意到刘承训有点期待的眼神,杨邠还是摇了摇头:“殿下的想法,却是好的,不过,想要实现,却不容易。”
“为何?”刘承训急问。
“帑藏空虚,国用不足以支撑!”杨邠简单地说。
刘承训显然是有所准备的,立刻说道:“我查看过,府库之中,尚有钱粮。夏粮入库,再加自契丹手中夺回的资财牲畜,足够支撑!”
“殿下,东京城尚有数十万官、军、民需供养啊。”杨邠解释道:“何况,国库亦需留存足量的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难道救济难民,还民休息,重建园篱,还非不时之需吗?”
刘承训的眼光,显然仅局限于京畿这一片地区。杨邠抱着种教育的态度,对他说:“如今天下初定,各州节度来归,但终究只是名义上的归附。大汉初建,虽务怀柔,但于要害之处,朝廷必将有所调整,尤其是邺都杜重威。稍不遂其意,便可招致其复叛。关中地区,局面靡顿,混乱已持续半载之久,凤翔侯益、京兆张彦超虽飞表输诚,仍抱猜疑以观望。又有蜀军虎视眈眈,在旁窥伺。甚至荆南高氏、南唐李氏,这些都不得不防!”
杨邠一番话,把刘承训说得有些难受,心胸之中仿佛憋着什么一般。怎么大汉的面临的局势,就一直没好过,入了中原,占了河北,反而每况愈下,刘承训是真不解。
沉默几许,有些郁闷地说:“难道朝廷就要一直无所作为吗?”
“凡事当有所取舍。”杨邠倒挺淡定,有点冷酷:“为国家大计,只能舍弃小家!”
刘承训却很坚定地表示:“南来东京之后,我只觉大汉就如同架在烤炉之上,良政不兴,民怨沸腾,必须要改变。此安民之策,孤必担之,一力推行!”
刘承训大义凛然,杨邠这回倒没再多说什么,拱手朝他拜了拜。
……
同样在这秋夜,郭府之中,摆了一场家宴,为养子接风洗尘。郭家也算枝繁叶茂,皆随众迁徙至开封。郭威膝下,丁口不少,诸子尚幼,还没什么糟心事,一家子聚在一起,倒是其乐融融,十分和洽。
一直到夜深了,家宴散去,郭威方叫上郭荣至书房,与之单独问话。
“此次历练,感想如何?”对郭荣,郭威一向是满意的,闲谈间也分外温和。
郭荣还是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答道:“经契丹之乱,国民之疾苦,远迈前朝,各处民生凋敝,匪盗丛生,若不思良策镇定地方,以图拯溺,与民休息,早晚必有大祸。且汉祚虽兴,然实则内忧外患。北失强险,而有契丹,南面空虚,则诸国割据,皆大患。于内,则藩镇之弊病固深,朝堂之上……”
说到这儿,郭荣看了郭威一眼,却没往下说了。
“你看得倒也还透彻,至于朝政的混乱,却也没什么不可直言的。前番二苏任事,此二者以霸府幕佐,骤至宰辅,能所不及,为政混乱。杨邠与王章是有能力手腕的,有他们整肃,近来倒有拨乱反正之效,不过朝堂的争端,短时间内是难以平息的。”郭威基本是顺着郭荣的话往下说。
“朝政何以混乱至此?”哪怕是郭荣,也是心怀疑惑的。
“这,也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你既来朝,多待些日子,也就明白了。”郭威叹了口气,顿了下,看向郭荣,沉着声音问:“你在二皇子麾下也这么长时间了,对他评价如何?”
郭荣有点意外,但在郭威认真的眼神下,还是考虑了下,稍显慎重地回答道:“明睿雄断,器量恢弘,怀志图略,有征伐之能,济世之才,安民之智……”
刘承祐若是知道,郭荣对自己的评价,有这么高,估计能笑出来。显然,郭威也是相信养子的眼光的,再综合他自己的观感判断,却是摇了摇头:“二皇子有此才器,于国家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郭荣稍疑。见状,郭威起身自书案上翻出了一封不薄的公文,递给郭荣:“为父与史宏肇奉诏整顿京畿诸军,重编禁军,这是史宏肇牵头初步拟定的计划……”
带着疑惑的心思,郭荣阅览了一遍,看得很认真,上边已详细地写着,裁撤哪些旧军,新编几军,编制如何,将校属谁……显然,整军的事,早做好了准备。
很快,郭荣惊声道:“这是要将龙栖军拆分?史宏肇焉敢如此?这是欲彻底得罪二皇子?”
“龙栖军如今的战力,已是诸军最强,散之充于诸军,有利于整个禁军战力的提升。”郭威解释道,这种说辞,只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坐下,又补充说:“若无官家的授意,史宏肇又焉敢如此?”
郭荣虽沈重寡言,然内秀其中,本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当即便意识到了:“天子欲打压二皇子?”
“是啊,否则前番开封怎么会又那么多针对他的汹汹舆论!”郭威说:“时下大汉的情形,与唐武德年间,何其相像。但国家面临的险峻局面,却是数倍于唐初。”
“皇帝,会忌惮自己的儿子吗?”郭荣问了句。
郭威沉默,对此言,他有些不方便做评说。良久,叹道:“官家如何考虑,非我等所能猜测。但这储位之争,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郭荣微微垂下头,骤然接触到这种核心问题,他有点诧异,不过诧异过后,开始琢磨起,郭威今夜与他讨论此事的目的了。思虑一会儿,目光清明地看向郭威,低声好奇问道:“父亲您是大汉重臣,权在枢密,秉掌军事,必然波及其间。既然储位之争不可避免,您打算站在哪一边。”
闻此问,郭威抬指虚空点了郭荣两下,似乎被问到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看?”
郭荣神情一肃,却是很坚定地答道:“以儿的想法,自然支持二皇子!”
感受着郭荣那肯定的语气,郭威微讶,他知道自己这养子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却也没料到在这等敏感的大事上也如此果断,还是开口问:“为何?”
“我对大皇子并不熟悉,但对二皇子却已足够熟悉,其有明主之资,岂有认生不认熟的道理。再者,大皇子虽有贤名,但太过文弱,于武功上没有建树威名,若在治世,以嫡长子之尊,二皇子万难与之相争。但,在此乱世,非雄主无以存身存国,这数十年来,自梁唐至晋汉,皆是这个道理!”郭荣娓娓而谈。
“龙栖军的情况,我很清楚,将校多有勇略,且多为二皇子简拔于行伍,似马全义、向训,乃至那孙立,也他有生死的交情。还有布置在北边的慕容延钊、罗彦瓌,这些人,俱受其恩德,无论在哪里,都可为其所用。将士信奉强者,殿下年纪虽小,却已有强者之姿!”
听其言,郭威突然问道:“你所说的这些将校,包括你吗?”
郭荣似乎答非所问:“儿很佩服殿下识人之明,用人之智!”
郭威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踱了好几步,透过窗扉望着屋外清凉如水的夜色,长叹一声:“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当年一席话,发人深省,却又让人脊背寒凉啊!”
郭荣跟着起身,站到郭威侧后方,说:“这也是天下混乱的根源所在。皇权不兴,君威不振,兵不能为国有,而将帅私之,天下必乱!”
眼见着话题跑偏了,郭威轻咳了两声,朝郭荣提醒道:“今夜我们的谈话,不可走漏出去了。”
郭荣淡淡一笑:“自然不会。”
沉吟片刻,郭威还是忍不住发出感慨:“纵使二皇子强悍,他想要顺利当上太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史弘肇、杨邠这些人,便是一道难以迈过去的坎,尤其是杨邠,有他的谋划扶持,大皇子的优势仍旧很大。更重要的是,君父若欲压制,为儿臣者,如何应对?”
对于这个问题,郭氏父子都没继续挖掘下去的意思了,实则两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答案。
“罢了,这些事情,非我们谈论便能够有所改变的。”郭威摆了摆手说,很快低收拾好心情,问郭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郭荣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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