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逼着她,在沈府,在她与沈顷的婚房。
逼着她,在灵堂,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旁。
在颠簸的马车上,在黄沙漠漠的西疆……
【今日方痛悟吾之过失,然……】
笔杆停顿之际,浓墨豆大,自笔尖簌簌而下。
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在素白的信纸之上晕开,染成一片。
一片污黑,他抹不去。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于纸上淡淡化开。
【然吾身凋敝颓败,犹如虫豸,苟延残喘,直至今日。】
【下贱之人,原不当久生,唯心存牵挂,常怀贪欲,妄求多物,乃致今日大祸。】
直到——
那日阴雨霏霏,敌军压境。
他独立城楼之上,看着满城风雨,黑云凄凄。
【若余为沈顷,城必不失,汝亦不遭此难。愧对卿卿,吾之牵连,致汝于此。】
【吾对汝之愧,百纸亦难尽其书。】
【天知吾欲救汝之心,然念及卿卿昔日教诲。卿卿言予大丈夫,怀大义,为民政。】
沈兰蘅看着城楼之下,那一点瘦小的身形。
【余心如遭千刀万剐,痛彻骨髓,几欲绝命。】
【吾心忖之,若汝已逝,吾亦难独存矣。】
【至彼时,吾之情思,将如风之绵长,树之苍郁,海之不绝滔滔。生死轮回,恒久不息,绵延无尽。】
长风抚过,灯盏微黯。
桌案之前,男人的手又顿了一顿。
回想起那日。
通阳城之下,轩辕高护得意嚣张的嘴脸。
以及通阳城之内,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那时候的郦酥衣只有一个想法。
酥衣教过她——她不能退缩,不能当逃兵。
若他身死,殒命于西蟒人刀剑之下,无论苏墨寅是否同意,她也会来陪他。
待护得身后百姓周全、待剿灭了西疆那些贼寇。
待城池收复,河清海晏之时,她会陪他一起死。
不知不觉,圆月悄落,一轮金乌缓缓升起。
点点清辉洒进佛殿,桌案边明亮了些许。殿内的长明灯却依旧燃着,久久不曾熄灭。
在这一片灯火映照之中,郦酥衣缓缓停下了笔。
于苏墨寅来往信件那么多封,她从未有一刻,下笔如此工整端正。
写至最后,浓墨点点耗尽,可她心头却有千言万语,难以成书。
想说得越多,下笔越是不知所言。
智圆大师在一侧,问她,可否会后悔。
郦酥衣目光垂下,落于书信之上。
“她知晓,她的存在势必会引起祸患。”
“从前她并不在意那些祸事,直到敌军兵临城下,”言及此,男人顿了顿,唇边苦涩,“她原以为她不在乎那些祸事,可她在乎他。”
“她在乎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她在乎,她所做之事,会牵连到他。”
清晨的风拂入佛殿,熹微的日光与长明灯火交织着,落在男子愈发苍白的面颊上。
她无力笑了笑。
“只可惜只要她一出现,他便会不开心。她若是在沈府出现也就罢了,可若她是在战场上出现……”
“大师,她不敢再让他受那样的折腾了。”
郦酥衣自座上起身,立正后,又稍稍倾弯下身形,于佛殿之前点了一盏长明灯火。
灯芯受了火,起始,略有些张扬地向上一窜,又被晨风吹着,缓缓复于一片平静。
平静,宁寂。
智圆站在一侧,看着男子并未披外衫的、颀长的身形,未上前阻拦。
她平静地看着郦酥衣,见她平静地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苏墨寅忠君爱国,骁勇善战。
十三岁随父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