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嬷嬷呆了呆,终于低头落了泪,“姑娘,我要的安享晚年,是瞧着姑娘好好的,时不时能见上一面,不是自己拿着姑娘的体己,跑到没人认得的地方去苟且偷生。姑娘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所以愈发担心姑娘涉险,不想让姑娘受人愚弄摆布。有件事,我一直在思量,究竟该不该告诉姑娘,好几回想和您说道说道,总是壮不起胆儿……可事到如今,我觉着不能再隐瞒了,您和皇上走得近,我总在害怕,怕姑娘吃了大亏,那我就更对不起仙去的老爷和夫人了。”
这番话说完,终于让自己下定了决心。她顿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道:“其实今安被人救走那事儿,是余大人教我骗您的,他说您活着没有指望,一心求死,要给您留点儿盼头,您才能踏踏实实活下去。虽然我像您一样恨他,可只要是为着您好,我也不能是非不分。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了,学了那些话来糊弄您……”她说罢掩面痛哭起来,“奴婢只想让您保重自己,才听了余大人的怂恿,可后来瞧您为了找到今安心力交瘁,我真是老大的不落忍。姑娘,这会儿余大人不在了,叶大人忽然告诉您找着了今安……哪儿有今安啊,今安早没了。所以他这话不能信,恐怕他是挖好了坑,等着您往里头跳,奴婢这会儿要是再不说,可就是害了您了。”
就像一下子抽走了底气,如约脚下倒退几步,跌回了圈椅里。
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终究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她盼了这么久,原来空欢喜了一场。余崖岸这个混账,要是在她面前,她非狠狠踹他两脚不可。他恐吓不成就哄骗,却不知道真相大白的一天,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她伤心欲死,瘫在圈椅里嚎啕大哭起来。
这人生,怎么这么凄惨,什么时候她的痛苦才能到头,再不用活在没完没了的算计和希冀里。她本以为许家能留个后,找到了,妥善安顿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才不辜负爹娘和哥嫂。谁知道一切都是白忙活,今安根本没能从这场灭门之祸中逃脱,他才刚满月啊!她不敢设想,锦衣卫的尖刀究竟是把他一分为二,还是挑进火堆里活活烧死,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闻嬷嬷怕她伤情过甚,扒在圈椅边上不住哀求,“姑娘,您消消气吧,奴婢真不是成心要骗您的。我是个榆木脑子,余大人说要带我见您,开了这么个条件,我想着确实是为您好,就胡乱答应了。”
见她哭个不住,闻嬷嬷实在是惭愧,无奈之下灰心道,“奴婢没脸,不配再伺候姑娘了。姑娘要是不耐烦见奴婢,奴婢这就离开余府,再不给姑娘添堵了。”
转身要走,却发现衣角被她拽住了,“今安都没了,嬷嬷再一走,我就更孤寂了。”她说着,慢慢平稳住了情绪,叹息道,“罢了,原本就不该指望的,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我伤心一会子就好了,横竖已经习惯了……嬷嬷先下去吧,容我一个人呆着,再仔细琢磨琢磨。”
闻嬷嬷犹不放心,“姑娘……”
如约疲乏
地说:“我不会寻死的,我还有心愿没完成。”
闻嬷嬷只好低着头出去了。
待人散了,杂乱的心思终于沉淀下来,她开始仔细思忖,人心不古这句话,是不是该用在叶鸣廊身上。
谎称今安还在,那是余崖岸和闻嬷嬷私下商议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按照锦衣卫那么缜密的勘察手段,绝不会认错人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叶鸣廊在撒谎,有意糊弄她。但他为什么要糊弄她?找不到就找不到,大可说实话,为什么非得煞有介事地编造?
余崖岸是为了让她别轻生,继续活着,另一个足以驱策叶鸣廊,和余崖岸有着同样希望的人,又是谁?
思及此,背上忽然起了一层冷汗,她有些不敢设想了,是不是那双眼睛无处不在,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包括她的身份和目的?
她记得余崖岸曾经说过,不要以为她的小聪明能够和皇帝周旋,她不是他的对手。要果真这样,这段时间他瞧她自作聪明刻意逢迎,暗里是不是肠子都快笑断了?
顿时一股屈辱翻涌上来,这无涯的人生墨色汹涌,找不到出口。她报仇的雄心在他看来像个笑话,忙忙碌碌全是无用功还不算,连她的人,他也想一并笑纳。
怎么办,愁肠百结,心如死灰。
她站起身在屋里迷茫地兜圈子,但愿是自己太悲观,把一切想得太复杂了,但她身处这个境地,不能不往最坏处想。
定定神,既然有所怀疑,何不想法子试一试?慕容存沉得住气,抖露一个捅他肺管子的消息,干脆逼他现了原形,大家就明刀明枪地来吧,不用再惺惺作态了。
于是第二天依着计划,她跟随叶鸣廊上崇北慈幼局去了一趟。
当那孩子被领出来的瞬间,心头还是被重击了一下,当真从这张小小的脸上,看见了二哥的影子。
她走上前,蹲下身子摸摸这张小脸,再牵手看看他手背的伤痕,一时百感交集,热泪滚滚。
如果他真是今安,那该多好,可惜假的终归是假的,相似的皮囊下,装的不是许家的灵魂。
回身看向叶鸣廊,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煞有介事地说:“我瞧这小模样,是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暂且不好安置他,得容我再想想办法。”边说边从闻嬷嬷手里接过一包银子,交给了边上的保姆,“劳烦再替我看顾一阵子,等我那里准备妥当了,就来接他。”
保姆自然满口答应,这地方人满为患,但凡有人要领走孩子,只要身家清白的,尽管领走就是了。要寄养,问题也不大,给了银子,吃穿上可以多加优待,孩子也不会受苦,想寄养多久都行。
如约又再三打量这孩子,许久才依依不舍地从慈幼局退出来。
“这里的孩子都怪苦的,穿得那么褴褛……叶指挥早前也在慈幼局长大,想来幼时也不容易啊。”
叶鸣廊笑了笑,“人活于世,都不容意。我幼时确实过得不好,为着一口吃的,可以和人角力拼命,因为只有吃饱了,才有机会长大成人。”
如约叹了口气,“想到今安也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我就心如刀绞。我想带他回去,但家里还有太夫人,回去怕不好交代。”说着顿下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叶指挥,余崖岸的死,是经你手承办的吧?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叶鸣廊抿唇不语,隔了会儿才说是,“锦衣卫衙门,原就是干这种事的。上头有令,底下承办,对付谁都一样。”
秋日的太阳已经没有盛夏的威力了,照在人身上,白惨惨地。
她眯着眼,悠悠望向远处,玲珑的侧颜,像庙里飞金的菩萨。
“我和那人的事儿,想必叶指挥早有耳闻,我想除掉余崖岸,只有借助那人之手。可惜他一直舍不得他的良将,让我很苦恼,所以只好上了点眼药,帮他下这个决心。”
叶鸣廊微讶,“你说什么?”
如约站住脚,转回身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知道那人对我念念不忘,只要余崖岸对我用强,他就不能忍。所以我顺水推舟了,余府里有他的眼线,只要把这消息透露给他,恐怕他会比我更想杀余崖岸呢。”
她说出真相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意,看得叶鸣廊心惊,“为了除掉余崖岸,这样……值得吗?”
如约说值得,“怎么不值得?他是杀我全家的刽子手,五十五条命换他一条命,没有占他便宜。”
也许是意识到说得太多了,她眼里的狠绝倏忽消退了,颇有些难为情地低了头,“我这样不择手段,辜负你当时的善意了,可我没有办法,这血海深仇让我日夜难安,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今儿和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如今又帮我找到失散的亲人,我心里很感激你,不拿你当外人。不过往后,我就不再劳烦你了,怕给你带去灾祸,请叶指挥对我敬而远之。”
叶鸣廊蹙眉望向她,“一个余崖岸,还不够吗?你还有别的打算?”
她变得讳莫如深,“怎么能没有打算,不过那些内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除非你哪天以锦衣卫的名义来捉拿我。”说罢一笑,抬手指指前面的马车,“我得回去了,尽快想法子安顿今安,就在这里别过叶大人吧。”
叶鸣廊颔首,目送她登车,隔着窗向她拱了拱手。
车辙蜿蜒,朝崇文门驶去,他驻足看着马车走远,定定站了良久。
她先前说的话,实在非同小可,他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有这么深的算计,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向余崖岸索命。更为离奇的是皇上居然真的被她利用了,十五那晚深更半夜打发人来传令,可见当时有多震怒、有多急迫。结果这一腔热血着了她的道,她现在有这么大胆的谋划,那么将来呢?等皇上越陷越深的时候,她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是让人不敢设想。
所以他犹豫了,当初放她离开,确实是为了报许詹事的恩。但皇帝对他亦有恩,难道为了这头,就弃那头于不顾吗?
再三权衡,他到底还是作了艰难的决定,转身跨上马,一路风驰电掣赶往东华门。因马驾得急,坐骑收
不住蹄子,马缰硬控之下,前蹄扬起来老高。他等不及马蹄落地,径直跃下来,顺手把鞭子扔给守门的锦衣卫,自己急急进了宫门。
秋日时光,养心殿里一片静好。
自打余崖岸死后,万岁爷的愁绪没有先前多了,显见地沉静下来。就是那种无人争抢的笃定,不用一面挂心朝政,一面挂心佳人。朝里这两天事多,边关一有战报,他就召文臣武将商议,常常从卯时忙到申时前后,连午膳都是和臣工们一起用的。
主子忙,御前的人反倒清闲。康尔寿站在廊庑底下,眯觑着眼看高升的日头,交了九月,天气一里一里变化,早晚已经有些寒凉了。初一起忙着迎重阳,换了菊花补子蟒衣,金丝绣成的大朵菊花,简直像个闪亮的镜面,被日光一照,衬得人也容光焕发。
康尔寿挺了挺胸膛,努力拔伸脖子鹄立,见叶鸣廊绕过影壁,快步朝这里赶来,忙“哟”了声,“叶指挥怎么进来了?有事儿要回禀?”
叶鸣廊说是,“皇上在不在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