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聿秋又为谢不为盛了一碗清汤,语出淡淡,“因为孟氏一族,有我便足矣。”
此话语调与平常无声不同,但其意却难掩一股傲气,是在说,他孟聿秋不屑以姻亲聚权势,只要有他孟聿秋在,河东孟氏便不会再次衰败。
而这股傲气,是与谢不为或是说世人印象里的孟聿秋完全不一样的。
孟
聿秋之君子,是谦和有礼,是温逊有善,是不吝广助他人,是高居庙堂手握重权却不滥用徇私。
也正是因此,众世家无一不倾服,并甘愿屈居其下任职。
可这般显露傲气的孟聿秋,却比那个君子孟聿秋,更让谢不为为之心颤。
谢不为没有接过孟聿秋手中的清汤,而是挪了挪位置,甚至坐出了席垫之外,直接坐在了微凉地板上,他伸出手扯住了孟聿秋的衣角,仰头望着孟聿秋,低声喊道:“怀君舅舅......”
孟聿秋只好放下瓷碗,将席垫拉了过来,让谢不为重新坐好,轻轻应声:“怎么了?”
谢不为却摆首一言不发,孟聿秋也没追问,两人安静地用完膳后,孟聿秋状似无意道:“府医说你还得再歇上几天,你是准备回谢府,还是留在这里?”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说自然是留下来,但转又念及以他如今的名声与孟聿秋多有接触的话,对于旁人来说定只有各种不堪揣测,他可以不在意旁人的鄙嗤,但不想孟聿秋为他连累,便道:“还是回谢府吧。”
孟聿秋只颔首,并稍敛眼眸,未曾表露半分情绪,便着人准备送他回去。
但在亲送其出孟府大门时,让竹修放了一件由锦绸裹着的东西到犊车上,并面露犹疑,“这是太子的外袍,臣下并不得私藏,昨夜仆从浆洗干净之后,我便遣人送还东宫了,并为你告假五日,太子允了你的假,但却并未让人接下外袍,只着人传言......”
话有一顿,“说让你归丹阳郡府时,亲手将外袍送给他。”
谢不为闻言亦是面露疑惑,“为何要我亲手送给他?”
孟聿秋眉头微动,“我也不知,但若是你有为难,我便再遣人去东宫。”
谢不为略忖过后,忆起昨夜情形,突然意识到,在萧照临眼中,他可是爱慕萧照临的!但是昨夜却让孟聿秋将他带走,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但转念又想,以萧照临孤傲又阴晴不定的性格,哪里会将他的爱慕放在眼里,恐怕只是想折腾他罢了。
谢不为在心中暗暗叹气,有个难伺候的顶头上司可真麻烦啊。
但面上还是摆首道:“我来还给太子吧,也好顺道向太子亲口道谢。”
孟聿秋便道好,只在谢不为上车时再叮嘱道:“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谢不为展颜一笑,牵了牵孟聿秋的手,眼睫扑闪,只映着孟聿秋一人身影,十分讨乖,“好——”
回到谢府之后,谢不为自觉没有招惹谢楷和诸葛珊的意思,只直径往自己的院子去。
却不想,竟被谢楷身旁仆从在院门前拦了下来,说是谢楷叮嘱,若是他回来,定要他去面见谢楷。
谢不为便借口说先要回房更衣,准备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仆从却显得十分为难。
谢不为大叹一声,暗道,也罢,谢楷找他定是没什么好事,只会找个由头教训他罢了,左右也是躲不过的,何必硬拖着还平白让旁人难
做,便转又跟着仆从去了谢楷的院子。
也果然,谢楷见到他便是一脸肃色,但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这回谢楷竟屏退了屋内众仆,并教人关紧门窗,显得十分神秘。
等天光被隔绝在外,室内稍稍昏暗下来之时,谢楷先是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谢不为,言语严肃且有几分直白,“昨晚清林苑之事我都听说了,你与孟相,未曾发生什么吧。”
许是才在孟聿秋那里被当成宝,回府又被谢楷当成草,两厢对比之下,谢不为心下便生了暗火,谢楷在知道他出事之后,竟完全不关心他的安危,只关心他与孟聿秋是否有关系。
他便没什么好气,不轻不重地顶撞了回去,“发生了又如何,没发生又如何?父亲还要关心儿子这等私事吗?”
谢楷闻言即怒,重拍一下案桌,震得其上杯盏微颤作响,“一点规矩没有,你当是在和谁说话?”
谢不为在谢楷面前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在确定谢楷不会再将他送走,而自己又去任了主簿一职之后,他便完全不在乎谢楷对他是何态度了,反正他也不想讨好谢楷,谢楷眼里也只有谢席玉这一个好儿子。
他似笑非笑道:“自然是在和父亲说话,但父亲还非得知道儿子房中之事吗?”
这般用词便更露骨了些,是直揭谢楷用意。
下一刻,噼里啪啦一阵响,案上的杯盏杂物通通被谢楷扫至地上,翻倒而出的茶水污了地上所铺的精美毛毡,水渍迅速洇开,又湿了谢楷的衣角。
谢楷气得面红耳赤,语出咄咄,“我看还是我和你母亲对你放纵太过,你说你爱慕太子,你母亲不能忍,我能忍,你又说要去当什么主簿浊官,我不同意,你母亲却让你去了,这般便让你又开始胆大包天恣意妄为了?”
谢不为只觉得谢楷今日实在奇怪,似是有意在拐弯抹角说话,他并不能理解,便直直抬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父亲究竟有何赐教,不如直说。”
谢楷似是被噎了一下,但很快便继续斥道:“你若是和太子有什么,只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我便可以全然当看不见,但你为何偏偏又要去招惹孟相?!”
谢不为见谢楷还是不肯直说,便垂下眼眸只当作听了耳旁风。
谢楷见状只觉自己对谢不为太过宽容,便更面露严肃,将意思又直截了当地说了一遍,“你好男喜女都可以,要跟在太子身边也可以,但你决不能和孟相走得太近。”
谢不为陡然抬头,语有高扬,不解质问道:“堂婶母不就是孟相亲长姊吗?旁的不论,只此姻亲关系,孟谢两府自当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况且我又是男子,为何我不能与孟相走得太近?”
谢楷此番倒没有立即怒斥谢不为什么,而是犹豫了片刻,最后竟是叹息了声,“你终究还是不见其中利害。”
顿了顿,再道:“你堂婶母当初为颍川庾氏退亲,其他世家怎敢再与之结亲,是你叔父心善,撮合了你堂婶母与堂叔,这是为众人皆知的内情,旁人亦能理解,且当时孟相还未掌尚书
,有心之人也不会忌惮什么。”
他再一叹,竟有些循循善诱之意,“可现今情况却显异于从前,你叔父为左相掌中书,孟相掌尚书,国朝二相既合,便可专/政上下,有多少人盯着,又有多少人忌惮着,你既已入仕,自当有所考量。”
谢不为这下没有急着反驳谢楷,倒是拧眉思量,他知谢楷所说不假,但从前原主缠着孟聿秋时,旁人只当是笑话,为何他与孟聿秋走得近了些,就要被阻拦,甚至谢楷还难得如此谆谆与他分析利害。
“我虽入仕,但正如父亲所说,不过一小小主簿而已,且从前旁人只当我接近孟相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父亲是否杞人忧天?”
谢楷像是抑极了怒气,即使再想好好与谢不为说话,但言语之间已有斥意,“从前你接近孟相,但孟相从未接受过,旁人自当是你笑谈,可......”
他一顿,终还是委婉道,“可昨夜在那般情况之下,孟相带你回府,不管你们俩之间究竟有还是没有,但孟相对你,已不是从前疏远态度,而你如今又在太子手下任职,你当旁人真就不会多想吗?”
谢不为自见孟聿秋第一面,就不曾受过孟聿秋冷待,也不会时时念起原主的记忆,便有些理所当然地认为孟聿秋这般对他,最多也不过是再传些流言蜚语,自然不会往更深处去想。
谢楷见谢不为一言不发,以为谢不为又是在无声顶撞,怒气便难免不有牵连,“我看孟相也是轻浮,你年纪尚小,又是初入仕,我与你母亲也未曾多叮嘱,不懂事也就罢了,但孟相绝不可能不懂此间利害,还偏偏......”
他有些咬牙切齿,“偏偏要与你亲近!”
谢楷自是知晓谢不为样貌是多能引人动心,但谢不为终究是他与诸葛珊的儿子,他自不能骂自己儿子是狐媚祸水,便只将罪责怪在了孟聿秋头上,“我看他也是孤身久了,如今色令智昏,竟是为足私欲而全然不顾大局了!”
谢不为习惯了谢楷对他的不满与叱骂,他也并不会在意,但他既已知孟聿秋对他的心意,又怎能容忍旁人诋毁孟聿秋,更何况,以孟聿秋今日所展露的傲气,想来孟聿秋只是不屑于在乎那些小人的看法罢了。
“父亲骂我便骂我,为何要怪罪孟相?孟相君子为人有谁不知?父亲慎言!”
谢楷见谢不为竟当着他的面就如此维护孟聿秋,一时便更气极,拿起地上未碎的杯盏直敲得地面“砰砰”作响,“你再说一遍?”
谢不为哪里会怕谢楷的威胁,开口就要重复,但不曾想,谢席玉竟在此时推门而入。
谢楷已是气到以杯掷谢不为,但谢不为竟在此时将将好被谢席玉挡在了身后,杯盏便直砸谢席玉鬓边,再听得清脆一声瓷响,随即四分五裂。
但谢席玉恍若未觉,只对着谢楷道:“还请父亲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