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审讯处,再度回到宣政殿。
刘彻询问刘据:“对于刘陵之事,你怎么看?”
刘据想了想:“刘陵事败至今已有快两年,她生前就把儿子藏得好,死后又留了退路,这会儿肯定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说不定还将首尾都已扫清。
“人海茫茫,对方有心隐匿,当年刘陵的人手也几乎全部清剿干净,再无审讯之处。我们没有方向,只怕不好找。
“不过若对方只想安稳度日,没打算冒头,倒是不重要。若对方冒头,那就更好办了,只要他动,就会显露痕迹。我们便可顺势逮捕。”
刘彻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不好找,不代表不能找。等着对方出手不是他的风格,所以该查还是要查的。
刘彻撇开这点,又问:“钱财呢?”
“刘陵裙下之臣不少,但能拿出这么大笔钱财,只为讨她欢心的,估计没有。李夫人猜测同盟……”
刘据蹙眉,继续说,“若是同盟,会与刘陵合作谋反之事的同盟,应该也数不出几个。尤其似刘陵这样的性子,自己要死了,肯定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给她陪葬。
“她当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为何偏偏放过这个‘同盟’,让‘他’完美隐身呢?令刘陵三缄其口,以死保他,只字不提。他哪来的能耐让刘陵为他至此?
“更何况,这个‘他’不但要有十分丰厚的财力,供养得了刘陵,还需有不被他人察觉的能力。需知这不是一点点钱,是巨大的一笔,还持续支持了刘陵十余年。怎会不留半点痕迹?
“刘陵败露后,我们是大力度彻查过的,并未发现其他勾结者。除非‘他’与刘陵近几年没有任何联系,否则绝无可能。但所谓联系,不只书信、会面,也包括物品、钱财。”
刘彻点头。钱财联系也是联系。尤其持续多年大笔钱财的流动。
“若有这等能力与财力,他完全可以把这些花在自己身上,由自己谋反上位。何必去扶持刘陵?助刘陵成功,淮南登位,他最多不过是个权臣。
“如果只求权臣。他可以献上财物,父皇照样可以满足他,还不用他冒此等诛灭九族的风险。所以他凭什么给刘陵做冤大头?
“至于以刘陵为刀,淮南做先锋,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成的皇位哪是那么好捡的。淮南一旦上位,他能不能夺过来,以什么立场夺过来都是未知数,如何有自己干稳妥。
“再者,刘陵虽然败了,但她不蠢,更有自己的傲气。怎会愿意做他人刀柄。在她看来,只有她以别人为刀,没有别人以她为刀的道理。”
刘彻抬眸:“所以你觉得同盟不可能。”
刘据想了想,斟酌道:“可能性太小,微乎其微。但若说是财宝。同理,这么大一笔财宝,刘陵从何得来,似乎更不可能。我们掌控淮南后,也没发现什么未知的金矿银矿啊。”
刘据一叹,感觉自己的分析陷入死局。
刘彻眸光闪动:“刘陵
笼络各方皇亲朝臣,所送并非只有金银钱币,还有些珍贵物件。”
刘据闻弦音知雅意:“可以让他们都报上来,看是否能从此间查出些蛛丝马迹!”
刘彻轻笑,又道:“另外,若真有这么一份财宝,如今必然在刘陵儿子手里。这笔钱财太大,他若要隐匿身份,安稳度日,便不能用,即便取用,也只能取微末。
“但凡手笔过大,必留痕迹。我们既然已知此事,就可以盯着些。”
刘据眼睛一亮:“他不动就罢,只要一动,我们就能寻迹出手,把人和钱全部拿下。”
那模样,显然重点不在人,而在钱。
刘彻:……忽然失去言语。
他嘴角抽了抽又问:“刘陵之事说完了,对于王氏所为呢,你是怎么想的?”
“啊?”刘据怔愣。
“张汤回禀查明,她想拉你下马,让闳儿取代你。”
刘据呆了半秒,潇洒摆手:“她不是还没做吗?”
刘彻:???
“不论是扶持李夫人,还是资助寒门,或是以家中女子联姻,至少都还没有进行到针对我这一步。
“而这些即便不为他日针对我,单纯为了王家能屹立长安,族中兴盛,正式挤入权臣贵族之流,也是需要的。”
资助寒门,结交盟友,扩大亲朋。都是壮大家族的手段。
若不谈对刘据的心思,这些举动其实都没错。
刘据轻叹:“不管日后她如何行事,于目前而言,我并没有遭受到她的任何攻讦,也没有因她的举动蒙受任何损失。所以我只论迹不论心。”
当然,若知道了别人的“心”,他也不介意“钓鱼执法”。
如果面对“钓鱼执法”,对方表现怯懦,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那么他完全不必计较,反正只能给他一辈子憋着。
如果面对“钓鱼执法”,对方有所异动,那就出现“迹”了,可以论迹处理。
刘据眨眨眼,觉得自己这么想没毛病。不过王夫人死局已定,用不着他“钓鱼执法”,不说也罢。
刘彻嗤笑:“你倒是大度。”
“也没有很大度,我只是……”刘据瞄刘彻一眼,“只是觉得似这类事情,根本不在她,而在父皇。若父皇信我,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劳;若父皇不信我……”
刘据顿了片刻:“若父皇不信我,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这句话说出,刘据低下头,神色落寞。
刘彻身形微顿,刚想说点什么,刘据已经扑进他怀里:“父皇!你别不信我。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父皇,是我最最敬爱最最亲近的父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权势不要,富贵不要,功劳也不要。只要你别疑心我。”
刘彻愣住,非是单纯因这些话,而是刘据身子居然在微微颤抖,甚至他胸前被刘据趴着的衣裳有些湿润。
刘据在哭,他在害怕。
刘彻跟着心跳漏了半拍:“据儿……”
“父皇,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信我了,或者我的存在会让你感到不开心不舒心,那……那就放我走吧。”
刘彻面色一变:“放你走?去哪?”
刘据深吸口气:“父皇,大汉、南越、匈奴、西域等,这些是我们知道并能够达到的领土与国邦;
“在此之外,更南边,有我们听说过但未曾到达的身毒;更东边,横跨远洋,还有许多我们从未到达也不曾听闻的岛屿和新大陆。
“这些地方部分资源一般,部分资源丰富,不输中原。他们之中,有些地区已建立国邦拥有臣民,有些还处于原始的土著蛮荒时代。
“父皇。我们的眼光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大汉疆土,也不应该只看得到匈奴西域,还有许多地方等待我们去探索,去开拓,去征服。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父皇让我走吧。我可以选一方净土,从零开始,创建属于我的家园。哪怕贫瘠,我可以让它变得富饶;哪怕荒芜,我可以让它变得繁荣。
“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在你我有生之年,它们都不可能越过大汉,更威胁不到大汉。尤其这些地方很远,很远。远到你甚至不必担心我还能够回来。
“我会隔海遥望,祝你既寿永昌,千秋万岁。父皇,我总是希望你好的。如此我们虽相距两地,却可以平安无事,总好过……”
总好过什么,刘据已然声音哽咽,说不出来。但未尽之言,他自己懂,刘彻也懂。
刘彻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心头,疼痛难忍,呼吸艰难。
他咬牙,抬手一巴掌拍在刘据头上。
啪。
刘据闷哼,委屈不已:“父皇?”
“胡说八道!朕何曾说不信你。遥远贫瘠之地,你去算怎么回事,流放吗!”
刘据低头不说话。心中暗自嘀咕,也不都是贫瘠之地。有些还不错的。
刘彻深吸口气,用力将刘据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声音温和而笃定,却又不自觉带了些许颤抖。
“不会的。据儿,别担心,朕怎会不信你。不过是王氏的妄念,也值当你这般胡思乱想。你我父子,岂是他人能轻易离间。若他们敢,朕砍了他们的脑袋!”
最后一句,杀意立显。
刘据回抱住他:“好。我不乱想。父皇信我,我也信父皇。”
见他歇了心思,刘彻松了口气,却又仔细思量起他的话来。
他的据儿会用权势,却不热衷权势,尤其据儿的眼界那么大,他的心中装着五湖四海,藏着广袤天地,又怎会为区区中原之境与他父子相争呢。
刘彻神色闪动:“据儿,你所说许多未知岛屿与新大陆,是……是仙境得知的吗?”
刘据没有回答,便是默认。
刘彻心脏狂跳:“听闻当年徐福上书始皇言,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你所说横跨远洋之境的新大陆,是不是……”
刘据:???
这忒妈跟
徐福有个屁关系。你到底是怎么联系到徐福身上的!刘据快被他的脑补给气疯了。
“父皇,世上没有仙山!”
刘彻脸色肉眼可见的失望。
刘据无语至极,不得不再次强调:“父皇,世上没有仙山,也没有仙境。”
说完,想了想,觉得若将他脑海中所知的后世,弹幕所言的时代称之为“仙境”,似乎也不为过。
于是又道:“至少没有我们可以企及的仙境。它们与我们隔着遥远时空,不可相通,永远不可能。”
遥远时空?是说仙境所处的时间与空间与他们都不一样吗?
仙山不在凡世,凡人不入仙境。
仙凡有别,别如天堑。这点刘彻明白。若非如此,凡世怎么从不见有仙人出现,也从不见他人飞升仙境?
看来若要寻仙山仙境奇遇,恐只有濒死,或已死,才能希冀获得此等机缘。
但不论濒死还是已死,刘彻都不想选。
他将刘据又搂紧了两分。若海上有仙山,他恐自己让刘据失望后,他心灰意冷,会干脆借寻访新大陆之机寻访仙山,一去不返,再也不要他了。
若无仙山,那么全然未知的远邦之地,他更不能让刘据去冒险。
刘彻怀抱的力道越来越大,若非张汤及时求见,刘据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箍死了。
张汤的到来解救了他,也将刘彻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是来复命的。
“陛下,臣已按陛下旨意,赐李夫人毒酒,李夫人饮尽身亡。另外……”张汤顿了顿,“王夫人也自尽了。”
刘彻愣了下,不觉意外,也没什么表情。
张汤又道:“王夫人留下一份血书,是给陛下的。”
“呈上来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