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却胸有沟壑,念着天下苍生。你一直在找能让农田增产之道,为此,不断尝试改良农具,又不断尝试改进耕作。
“但我们能力弱小,家中田亩不多,钱财紧缺,郎君许多想法受制于此,不得进展。若有太子支持,郎君岂非便利许多?若郎君能成功,便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一番话说到赵过心坎里,这确实是他多年努力方向,也是他平生所愿。他神色肃穆,心中难掩向往。
“至于郎君担心此去未必入选,恐无功而返。在我看来,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便是不成,郎君归来,咱们还如往常一样。你会耕地,我会织布。夫妻同心,总能把日子过好。”
王婉仪神态自若,眉目含笑,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赵过心中五味成杂,挣扎许久,颤抖着接过钱袋:“好。我去,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
王婉仪神色闪动。
赵过眼睛却亮起来:“你同我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若我能入前三,可以让侍医直接为你看诊。
“未进前三,只需表现突出,都可入格物司,每月领取俸禄,为太子效力。到时我们租个小屋舍居住,我努力些,总有机会给你求个恩典。
“即便我连格物司都进不了。长安毕竟是国都,聚集着天下各行翘楚,便是民间医者也比我们这要好,或许就能找到一个对你病情有用的。
“怪我,我早该这么办的。婉仪,我们一起去长安吧。”
长安……
她的仇人就在长安。
王婉仪嘴唇紧抿,眼睫轻颤,双眸泛红,目光中透出愤恨,胸腔怒火焚烧,血液翻滚大约是牵动情绪太大,本就羸弱的身体越发不适起来,忍不住好一阵咳嗽轻喘。
赵过忙给她倒水顺背。王婉仪努力平复心绪,总算调整过来,抬头表情如常:“无妨,郎君不必担心。
“郎君也瞧见了,我身子不争气,距离太子初赛报名截止日期只有一月,此去路途遥远。我如何长途跋涉陪郎君赶路?”
见赵过张嘴还想再劝,王婉仪又道:“不如郎君先去,若郎君得入太子门下,再托人传信接我。
“到时我也不必着急,有太子赏赐银钱,可购买仆婢伺候,添置衣物药食,一路慢行,不比这会儿L跟着郎君风餐露宿要强?”
听到这话,赵过无奈,只能歇了心思。
王婉仪嘴唇蠕动,犹豫数次,抓住赵过的手道:“只是望郎君答应我一件事。太子承诺难得。郎君若真有幸能入前三,这个要求不可随便提。求什么,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可好?”
赵过顿住:“你不想求侍医?”
王婉仪眼睫颤动了一瞬,没有回答是与否,反问道:“若我说我心中有更想求之事,郎君可愿成全我?”
“你想求什么?什么东西能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赵过不理解,十分疑惑。
王婉仪似乎并不想多谈:“郎君,如今你还未启程,大赛未曾开始,结果不定,说这个为时过早。不如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谈,好不好?”
虽然不知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但听她言语留存许多商谈空间与转圜余地,赵过也不愿同她争吵惹她不高兴,便没再坚持,点头应下来。
王婉仪松了口气。
赵过言道:“那我这几日多砍点柴火给你备着,再去拜托几位族叔族婶,我不在的时候,让他们帮衬些。你若有何事也尽可去找他们,不必难为情。”
“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时间有限,郎君快些启程吧,莫要耽误了日期。”
前头她说的赵过都应了,唯独这点不肯退让:“不行,你一个女子在家,身体还不好。不将你安置妥当,我不放心。我这就去砍柴寻人,放心,浪费不了几日时间。”
说着就匆匆出门,王婉仪无奈,只能摇头失笑。
待赵过离去,笑容转瞬消失。她走到窗前,遥望长安方向,双手紧攒,神色冷肃。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
她是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容颜被毁,落下病痛。家人又因何丧命,家财如何被占,她记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因她的好姐妹!
但对方如今已身居高位,贵不可言。她若要动,宛如蚍蜉撼树。
想要报仇,想将害对方绳之于法,简直痴人说梦。她本已认命。既然无望,那就让往事如烟,随风散去,就这么与赵过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好。
可偏偏太子在此时举办匠艺大赛,还给予前三每人一个承诺。
这是
个绝佳的机会,她忍不住重新燃起希望。
但这个机会赵过能帮她拿到吗?就算拿到,她真的要用吗?
就算用了,也未必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更可能……
王婉仪内心挣扎,万分犹豫,最终闭上眼睛,两串泪珠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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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谕令颁布后,刘据立即着手择选比赛场地,设置办事处。城内虽有官府衙门可用,但这等赛事必定人员混杂,都入得内城或被贼人钻空子。
考虑到内城权贵要员与皇亲众多,为了众人安全,刘据将地点安在城外,于东西二市附近大手笔买了处别院。
更是定下两月之期,以便外地参赛者能有时间赶赴京师。
虽说仍旧可能会有距离远,诏令传达延迟赶不及的。但他本就想好了,此为第一届大赛,若举办成功,日后还可设第二届,第三届。有才之人总有机会。
先有“琉璃街”,再有“匠艺大赛”,消息一出,长安来往者众。有些是来参加比赛的,有些则是来凑热闹的。
转眼两月期限已至,今天是最后一日,亦是公开通过初赛,进入复赛名单之日。
后舍,陈列室。
近期收到的作品,除实在太差的,会让人领回去外,其余入选之作全都在此。
刘据背着手优哉游哉逛了一圈,发现不少好作品,做工精良,活灵活现。譬如展翅飞翔的雄鹰,又譬如如憨态可掬的猫咪等等。
可惜再是灵动也非刘据所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也只是一丝,便匆匆走过,去往下一个。
唯有两件特别突出的,让其驻足半刻多钟。
其一乃景观,做的是瀑布流水。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水流从“山顶”一泻而下落入“深潭”,再从“深潭”底部暗中回流“山顶”,形成循环。
其二为木球,原始形态宛若球体,却是许多细长木块组成,上面有一按钮,按下按钮木球会自行变换形态,或飞鸟或游鱼或花朵等,竟有五六种之多。
刘据左看右看没看出二者究竟是何门道,手痒痒想上去拆解观察内里,但最终忍住了,毕竟这么好的作品,被他毁了可惜。
目光扫向作品旁边的木牌。木球木牌上刻着创作者的名字:庄青舟。瀑布景观创作者名字:公输庆。
公输?
刘据下意识抬头看向柏山,柏山立刻会意,解释道:“此乃臣之大师兄。”
哦,公输大郎啊。
这么一提醒,刘据猛然想起来,当初公输二郎与三郎似乎还同他自荐来着,那时大郎没跟着自荐,怎么如今大郎的作品在,二郎三郎呢?
刘据转头询问:“你二师兄三师兄叫什么名字?”
“公输野,公输明。”
刘据环顾陈列室一周,此间作品他几乎都看完了,似乎没这两人。面上略带疑惑,不应该啊。
为了避免错失人才,他初赛的要求定的并不高,公输家
子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至于被刷下去吧?
柏山觑着他的神情,约莫猜出几分他的想法,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总不好说,是公输师父不许吧。
殿下既没问,他还是别多嘴了。
刘据还真没问,并不是很在意,直接一挥手:“走吧,外头肯定都候着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柏山躬身:“诺。”
两人迈步来到前厅,门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个个垫脚伸着脖子往里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怎么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我进了没有。”
“快看,来了来了。柏山少令出来了,还有太子殿下!”
……
议论声骤然停止,众人齐齐行礼。
刘据抬手让大家平身,示意柏山开始。
柏山立刻让人将早就写好的绢帛名录张贴至外墙公示栏。
一见这动作,所有人同时往公示栏涌,人流攒动,熙熙攘攘,秩序紊乱。
柏山蹙眉大喝:“安静。大家不必挤,入选名录除公示栏张贴外,本官手中还有一份。本官会唱念名字,念到名字者进入复赛,未念到名字者落选。落选者稍后可按登记信息取回自己的作品。”
说完,打开手中竹简。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赵钱,孙李,周吴……”
每念一个名字,大家的心就漏跳一拍。随着一个个人名念出,有人激动雀跃,有人失望遗憾。
唯独公输庆十分淡定,一来他虽摸不准复赛,但对初赛还算胸有成竹;二来有柏山这曾关系在,柏山早同他说过初赛结果。
因而他可以笑看众人悲喜。
待名单念完,柏山收起竹简,公输庆也打算离开,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自身旁闪过,公输庆面色大变,冲过去想阻止他们,仍是迟了一步。
手刚抓到公输野,公输野已然大喊道:“且慢,此处还有报名者。”
公输庆目光凌厉:“你们想做什么,跟我回去!”
公输明缩了缩脖子,躲到公输野身后。公输野却半点不怕:“兄长没瞧见吗,我说我们要报名。”
“你忘了叔父怎么交待的!”
“当然没忘,但兄长也别忘了太子谕令是怎么写的,无论身份地位,只需有此才能,只需有为国效力之心,就可报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拦,否则……”
公输野嘴角勾起,鼻尖冷嗤,“兄长是想要殿下知道,你与叔父故意违抗太子谕令吗?”
公输庆心神大骇,面色忽青忽白,眼见刘据目光扫视过来,他咬着牙,情急之下唯有道:“报名截止,入选名单已出,你迟了。”
公输野没搭理他,只朝刘据一拜:“殿下所定日期截止到今日,虽名单已出,但今日还未结束,殿下并未说明名单放出后不得再报名。所以草民想,此时报名是否也算不得违规?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刘据无所谓,正待开口,便听有一人匆匆闯进来:“我……我可是迟了?”
那人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背上背着包袱,怀中抱着个巨大物件,用破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宛若珍宝。
此人正是赵过,他将家中各处安排妥当才启程,虽紧赶慢赶,仍是迟了一步。
见名单已出,好似大局已定,赵过紧了紧怀中农具,嘴唇颤抖:“是……是已经结束了吗?”
公输野眼珠一转:“你是从外乡来的?”
赵过不知他是谁,却仍礼貌回答:“是,我从冀州赶来。”
“冀州啊,距长安数百里。”
赵过抿唇:“是,确实有些远。是我的错,误了时间。”
“这倒未必。”公输野心头大喜,若只是他一方,或许势弱,但又来一人,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他转向刘据,拜到:“殿下,外乡诏令传达需要时间,作品制作也需要时间,路上更是多有意外,未能及时赶到属实情有可原,望殿下通融。”
赵过有些懵,什么情况,这人谁,为什么帮他说话?
不过上方的小娃娃是太子殿下?
赵过反应过来,忙跪地叩拜,鼓起勇气跟着说:“请殿下通融!”
刘据看向他:“你怀里抱着什么?”
赵过这才一点点揭开破布,露出物件真容。
似一个漏斗与三个“脚”组成,漏斗顶部开一小口,底部与三脚相连,三脚为木制,中间彼此亦用木条固定,三脚“脚底”嵌合锋利铁片,与犁片类似。
造型奇特,制作粗糙。
公输野眸中闪过一抹轻蔑笑意,众人亦都小声指指点点。
刘据却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回殿下,是……是草民新制的农具。”
公输野嘴角抽搐,不就是单脚耧加两个脚,若这也算“新”,岂非人人都可。所谓创新哪有这般容易得。公输野不以为然。
众人面上也都有些狐疑。但太子面前,也不敢多加置喙。
刘据眼珠转动:“农具啊,行,那先试试。”
说完让人领赵过先入内院候着。
公输野瞅准时机上前:“殿下,他的东西还需试过才知可否通过,但草民与舍弟所做只需观一眼便好。您看是否要瞧瞧?”
刘据歪头:“那就瞧瞧吧。”
公输野欣喜将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农舍”,农舍内还有几只啄米的小鸡,但见公输野一按机括,小鸡竟真的会啄米。
刘据眉眼动了动,又看公输明,所做是一群在“水塘游水的鸭子”,也是真的能“游水”。异曲同工,无甚新奇,但至少做工精良,机括设置巧妙,在一众其他作品里,堪称上佳了。
刘据转头示意柏山:“把他们加入名单吧。”
柏山蹙着眉,想到公输兴的嘱托,有些为难,然刘据发话,他自当以太子之令为先,只能道:“诺。”
尘埃落定,刘据转身入内,公输明心神松快,公输野眉眼飞扬。
公输庆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故意两个月不动作,装出乖巧听话模样,让我与叔父以为你将我们的劝诫听进去了,从而放松警惕,谁知……你等的就是今天。
“因为你知道,若早早上交作品,负责之人乃柏山。以柏山对叔父的敬重,你摸不准他会以太子谕令为重,还是觉得此事不紧要更偏叔父,不让你报名,或是直接让你落选。
“你不想错失机会,便铤而走险。你知道今日公示名单,殿下必然会来主持坐镇。当着殿下的面拿出作品报名,我们就无计可施了。对吗?”
公输野并不辩驳,只道:“凭什么兄长可以,我与三弟不可以?叔父未免太偏心了些。”
“偏心?”公输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看自己,惊讶诧异不敢置信,“你竟认为这是叔父偏心?”
“要不然呢?或是兄长不愿我参加,怕我分薄了你的风头?”
公输庆眼中诧异更甚:“你……你怎会这般想?”
公输野斜他一眼,不做回答,只道:“不管缘由为何,作品已交,我已入选,复赛我参加定了。所以兄长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不如还是省了吧,”
说完,拉着公输明离开,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好似打了场大胜仗。
唯留公输庆站在原地,怒火中烧,双手成拳,指节泛白,指间关节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