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藏的那一刻是傍晚。天刚下了一场雨,水泥地上坑坑洼洼的,蓄满了水。天角挂着一轮干净的圆月。何梁停在冒着寒风的路边,嚼着刚买的饼,又灌了好几口烈酒暖身,上路。
没有人,他以160km/h的最高速驰骋着,车身好像飘在空中。前面刚好是一个弯道,何梁急速转弯,身体几乎快贴到地面,身体在风中的磨擦声猛烈而尖锐。清明的水坑上,是人、摩托以及月亮的倒影。
入藏以后,缺氧的情况越来越频繁,高反也越来越严重。几日里,没开几公里,何梁就感觉握住把手的手使不上劲。不得已,他稍感身体不适时就停下来吸氧、喝葡萄糖。
彼时这头是茫茫雪山,那头是悬崖下咆哮的江河。自然若厉鬼一样将他包裹起来。这里是藏区深处,少有人来,尽是野性。
在经过某处满是沟壑的地面时,高速运转的轮胎忽然和深坑来了一个拥抱。何梁使不上多少劲,只听哐当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地上獠牙般的尖石快准狠地刺穿他大腿肌肉,瞬间,滚烫的鲜血冲刷着腿上的碎石,和泥浆混在一起,又腥又臭。
车也好不到哪里去,侧翻在地,发动器没停,两只轮胎还呜呜转着圈,嘶嚎般哭叫。减震器剥离,油箱也被摔破,刺鼻的汽油流了一地。
何梁起先并不觉得痛,而是轻松。好累,终于,他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还好,他提前给人和车买了保险。他还记得当时习学文问他问什么,他笑着回答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和车都没了呢?”
现在是傍晚,并没有多少来往的车辆,几乎没人能看到他。何梁一边听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听到摩托车声由聒噪到死寂。
车也破掉了。
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极度严寒和失血的疼痛让他的神经越来越兴奋。何梁挣扎着,爬到车身边,颤抖着打开尾箱,里面的东西立马滚到地上。他在乱糟糟的物品中吃力地找出酒、碘伏还有白短袖。
何梁先灌了自己大半瓶白酒,又把剩下的酒一股脑洒在伤口上。
“嘶——”疼痛溢到骨髓,他咬着牙,冰冷的脸庞被逼出热汗。
忍过这阵疼痛,何梁又颤巍巍打开碘伏,悉数泼到腿上。橘红色的药水和血水在灰暗中竟是这样让人辨别不清。上过碘伏后,何梁撑起上半身,把短袖当纱布一样紧紧缠在腿上。
血暂时止住了,何梁又松了一口气,躺回到地面。他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冒在带雪的山顶,明亮而干净,就像天堂。
摩托车已奄奄一息,车头支架上来导航的手机也被摔坏。似乎,他的生命在此刻全交给了上天。
死掉,倒也不错。何梁心想。他没有希望,也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在偏僻的藏区和山月同葬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何梁喃喃自语,转过擦伤的额头,看着地面积水上自己的脸。
如果,她知道他死掉了,会不会有一点触动,会不会也为他难过呢?
如果,真会如此。他反倒对自己的结局迫不及待了。
好困,好冷,好累。何梁合上眼皮,眼前是一片黑暗,偶尔闪现以往有她参与的甜美回忆。她的亲吻他,拥抱他,求他永远不要离开她。
何梁闭眼笑。流血的大腿越来越烫,好像体内的血液被柴火煮沸了,连带着全身的肌肤都滚烫,梦里的黑暗也突然转换为纯白、光亮。
是天亮了吗?何梁心里想,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或许,就是太阳出来了吧,天亮了,早上到临了。他生命的大限要到了么?
唐元的脸、温暖的阳光、皎洁的月光、纯白的雪山、甚至上次在雅江书店翻到的诗集统统浮现在了何梁脑海。
何梁想起了那首诗:
“你不觉得她,
她很适合早上吗?
你不觉得她很适合譬如说奔跑,
她适合打开她的旧饼干盒读潮湿的旧信
她像一个软木塞封着一瓶酒,
你不觉得她很适合匆忙奔跑,
过一个灿烂的星空吗?
她适合意志,
她也适合,
再举一个例子说,
她适合优美地滑倒,
你不觉得她是可以擦掉得吗?
那种一修再修得草图,
但她的拇指浮现,
你不认为她,
她就是很适合摩擦吗?
你不认为她适合早上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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