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收回了目光。
从始至终, 她的目光都虚虚凝在空中, 似乎看着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直到桓悦唤她,明湘的目光才有了实质,她按了按眉心,道:“我方才在想,太后的千秋节可怎么办呢?”
太后的千秋节是七月初,距今只剩一个多月。礼部早从年后就开始预备,人力物力不知耗了多少,于情于理都必须如期举行。然而以太后的态度,明湘根本不敢让她公开出现。
“罢了。”她又叹了口气,“届时再说吧。”
桓悦便抬起手来,挽住明湘的手臂:“皇姐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有一个多月呢,大不了把安平侯的爵位降一等还回去,太后处处为了她的兄弟侄儿着想,相信她会想通的。”
紧接着桓悦自然地转开了话题:“皇姐觉得,镇国公府修的怎么样?”
明湘莞尔道:“很好,不枉工部花的那些银子。”
她抬眼,身侧的一株垂柳随风摇曳,碧绿的枝条垂到明湘肩头。她抬手,虚虚拢住一根柳条,轻声道:“母妃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
她想起母妃病榻上泪如雨下的画面,瞬间连心都开始抽痛。
从此柳饮冰终于可以被光明正大的怀念,再也不会隐没在柳映雪的名字背后,像一只飘零的孤魂。
于是桓悦也轻轻叹了口气。
柳饮冰在他的记忆里,是一道单薄而缥缈的影子。尽管是柳饮冰最初决定了支持桓悦,但她很少和桓悦碰面,甚至很少离开她所居住的凝和殿。
仿佛凝和殿成了一座柳饮冰自己建起的牢笼,她将自己困在其中,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桓悦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为了明湘,柳饮冰很可能根本活不到先帝一朝终了前夕。那个单薄的身影顶着武安王妃的身份,就像一只暴晒在烈日下的幽魂,痛苦和愧疚就像从她心底里生出的一把利刃,注定要将她从内而外地撕裂开来。
“等柳氏的灵牌全部迁入之后,再加一个进去吧。”明湘轻声道,“就写桓明湘的名字。”
从她襁褓中离开南齐,被柳饮冰带到大晋皇宫中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湘平郡主桓明湘。然而明湘从来没有忘记过,桓明湘这个名字,最初并不属于她。
桓悦瞬间变色:“不行!”
他的面色一刹那变得很难看,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活人的名字,怎么能写在灵牌上!”
明湘轻轻道:“这个名字本来不该是我的。”
她甚至还笑了笑:“是我借走了她的身份,生时无法还给她,至少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可以让她随着柳家人受一点祭祀。”
桓悦对明湘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然而这一次他不打算听从,却又从明湘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决心。
那是已经打定主意的,不容回转的坚定。
桓悦做了十三年太孙,三年多皇帝,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彻底阻止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那么最好自己亲自来控制它。
“我来想办法。”桓悦不容置疑道,“皇姐,我是绝不能允许桓明湘三个字写到灵牌上的,你如果真想悼念她,这件事就交给我来解决。”
明湘一怔:“你想怎么办?”
桓悦深吸一口气,秀美的面容上浮起智珠在握的神色:“我有办法。”
明湘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朝桓悦招了招手,桓悦往前一步,于是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从身后望去,简直像是在耳语。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私念,而耗费你的精力。”明湘坦诚地道,“你是君主,你的时间和心力该花在天下人身上,我不愿因为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反而给你增添负担。”
她的声音轻而淡,几乎像一阵拂过桓悦耳梢的柔风,一掠而过了无踪影。
桓悦垂下眼。
少年皇帝早已经比他的皇姐高了,他垂眸看去,看见明湘同样垂下的、乌黑纤长的睫羽,在她雪一般的面容上投下乌压压的颤动的阴影。
桓悦恍惚感觉好像有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爪子,在他心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挠着,让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柔软而凌乱。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袖底牵住了明湘。不是隔着层层华丽广袖的、克制而丝毫不失礼数的牵,而是分开明湘微凉的指间,紧密而亲昵的十指相扣。
这个动作无论如何都超出了同姓姐弟之间应有的本分,绝不是一句骨肉情深能含糊过去的。
幸好喻和公公侍奉皇帝多年,心思比莲藕还多,早在桓悦靠近明湘之前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无声无息屏退了所有侍从,自己隐藏在一棵垂柳后面,既保证皇帝不会一眼看见嫌他碍事,又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替皇帝放风。
桓悦眨了眨眼,笑了起来。他的笑里暗藏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像只正酝酿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皇姐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他柔和地,狡黠地说,“再说,皇姐的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负担,能替皇姐做些什么,我很快活。”
明湘不动声色地往后仰身,这种极其贴近的距离让她很不习惯:“你已经够忙碌了,我不想因此让你分神。”
“不会的。”
桓悦说。
他的目光落在明湘的唇齿间。
湘平郡主身体不好,因此她的唇色总是血色淡薄,像一尊雪玉凝铸的雕像,好像永远难以沾染上浓烈的色彩。
然而桓悦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突然想起二月十六的郡主府里,明湘从他怀里退开时,像一株开在他的怀抱里的、灼灼的桃花。
“皇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替皇姐做。”
他毫无预兆地低下头,捧起明湘的面颊,吻了下去。
——“皇姐能不能把花在他们身上的心思,用来想我念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