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活着
◎因果◎
夜色越深, 星光越浓。
她渐渐不哭了。总算是哭够了。
薛无晦才问:“你想知道我的事么?”
她没抬头:“嗯。”
他刚想开口,却突然沉默。从哪里讲起?可以讲的事有很多,但仔细想想, 又似乎每一件都没有讲述的必要。他的时光和事迹都已死去,对今天的人世没有任何助益。如果他想讲, 那也不过是因为他自己需要倾诉。
“……很久以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选出一点勉强值得叙述的事,“大夏初创, 封栩是大夏的国师。”
“那一次……”
一千多年前, 当他踌躇满志、创下山河伟业时,他让封栩成为了国师。
那时他还活着, 那一场雨中的背叛也尚未发生,封栩还是兢兢业业的国师。那时,他曾为大夏的皇帝卜过一卦。
薛无晦从来不信命。他用封栩, 只是为了定下国朝正统, 自己却从不曾信命。如果他相信命运,又如何能带领军队横扫天下,结束乱世,一统江山?
但当时,很多人都很相信命运,也很相信祭祀、祈祷、占卜……他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就能预测人世的未来。
封栩尤甚。
封栩其实是他母族一系的人,算起来还是他表亲。但薛无晦幼时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封栩却一直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他们在争斗中站在他这边, 从而顺利地成了大夏贵族。
据说他们的选择, 是因为封栩卜卦, 算出薛无晦是胜利者。大夏创立后,整个封氏都对占卜更加狂热,封栩也越发迷恋窥测命运。
尽管薛无晦不喜欢,但封栩坚持要为他卜卦,说这是帝王安定民心的必要举措。最后薛无晦同意,每年新年祭祖,就让封栩登台起卦,卜个国泰民安、帝王长寿的吉兆。
那一次,封栩卜完卦后,就一直忧心忡忡。
祭祖仪式结束后,他拜见薛无晦,说他为陛下卜出了一次劫难。
“……是生死劫。”
他还记得封栩跪在殿堂上,四周黑纱庄严肃穆,人们重重跪倒、一片寂静,发出压抑的喘息。
他坐在御座上,却半点不在意,还笑:“哦,什么样的生死劫?说给朕听听。”
他从不信命,所以将封栩的卦象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听。
封栩那时是个孱弱的青年,骨头都比旁人轻三分,裹在厚重的国师礼服里,好像快喘不过气。薛无晦暗自觉得,这位和他有些血缘关系的国师说他有生死劫,可他自己看上去才是一副随时都可能夭折的模样。
他就更加没把封栩的话当回事。
但是,他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
封栩伏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说:“到那时,陛下将面临一个重要抉择……如何抉择,关系到陛下最后的生死。选对了,便是生,选错了……”
他噤声,不敢再说。四下也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被嫌弃吵闹。
薛无晦却大笑起来。他记得自己的笑声在广阔的宫殿里回荡,那黑沉的宫殿肃穆华丽,是直接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他喜欢那座宫殿,那是他的丰碑,也是敌人沾血的墓碑。
“……无非一死!”他收了笑,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且说说看,那是什么抉择?”
封栩抬起头。他深深皱着眉,表情充满担忧,那副不堪重负、仿佛随时要溺毙在压力中的模样,也许就是他后来鼓起勇气背叛的缘由之一,他太相信命运,也就被所谓的命运束缚了。他总是根据命运去做决定,却抛弃了自己的本心。但当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未来。
他忧郁地说:“卦象难以准确解读……大致上,陛下不得不选择,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
薛无晦没听懂,问:“何意?”
封栩却摇摇头,也很茫然。
对当时的薛无晦而言,这段对话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他疑惑片刻,很快就将之抛诸脑后。作为帝王,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不必担忧含混不清的卦象。
但他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有时夜深人静,他终于闲下一些,便会不大认真地琢磨,到底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
这是个很奇怪的选择,因为它根本不像个选择。憎恨与活着并不矛盾,一个人完全可以恨着什么而活下去。不如说,就是因为憎恨、想要复仇,所以才要竭尽全力活下去,活到亲手杀死仇人的那一天。
薛无晦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一次次将剑刃送进敌人的咽喉,也最终构筑了这统一的天下。
这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选择。所以他既没有将这个选择当真,也不信封栩的话。
直到那个雨天。他从摘星台跌落,落入曾经忠心的臣子们的包围。他被按住,头颅被踩进雨里,他竭力睁眼,要记住所有仇人的模样,却只看见雨水落下,天边阴云滚滚。
他被斩下头颅。
他是仙人,斩下头颅也不会马上死去,所以他用最后的力量遁入陵寝,带着整座帝陵从世间消失,才在青铜棺椁中陷入沉眠。
千年之后,世上已几又一次分裂、统一,王朝几轮更替。
而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帝,成了如今阴森冰冷的死灵。
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死灵依靠深重的怨气、恨意,盘桓世间,一心一意只想杀死仇人;这是他的力量本源。
他想要的当然更多。他不仅想要复仇,还想自己复活;他曾经的基业被人夺去,他就要将这天下重新改名换姓,要重新回到那座肃穆华丽的宫殿中,再次将自己的姓名深深刻进史册。
仅仅是复仇,如何抵得过他当年受过的屈辱!
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