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晦盯着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弯起,恍然大悟。
他问:“原来如此……你在希望什么?”
“你在希望,这数十万活人都是封氏决定杀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观?这样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可以不杀我?”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又连连叹气,嘲讽一声比一声浓。
“好,我可以告诉你。”
他倏然回归平静,一字一句:“封氏的书文,原本是可以细水长流,不会造成大规模死伤。”
“是我逼封栩动手的。”
他唇角仍然上弯:“‘祀’字是封栩的书文,只有他能使用,也只有他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机。我恰好需要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进的路。”
云乘月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了一下。她现在浑身痛得不像自己的,头也在发晕,实在需要更多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问:“就是说,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他们的死亡?”
他说:“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们的生机,供养自身?”
“是。”
“你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阵,“你想要强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他淡淡道:“万物残杀以利自身,我要复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问的是什么蠢问题?”
“蠢问题……吗。”她轻声说,“或许如此。”
她望向他左手。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那团黑红的光,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过它,他得以源源不断地吸收万民生机。
“就是这个?”她问。
他说:“是,你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的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说多余的话,我明明觉得很麻烦……”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我其实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她叹了口气:“死了很多人。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书文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他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业,本也需要百千万的尸骨造就。”
他逼视着她,很有几分恶劣:“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有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
他一语断定,冷冷道:“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一并冻住。
他的思维忽然陷入泥沼。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来刺激她?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只看见,在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望着他,已经泪流满面。
“是,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终于能确认这一点。”
她这样流着泪,喃喃说道。
她没有掩饰哭泣。起先还是安静的,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越来越红,然后她开始抽噎,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薛无晦怔怔地站着。
良久,他才梦呓似地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失败的是他,即将消逝的也是他。功败垂成,他才是该哭的那个。
她还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委屈或者软弱;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实,呜咽了一会儿,鼻子里都掉出水……一点不美,都丑了。
怎么会有人哭成这种丑样子?他突然想笑。不为了嘲讽,不为了愤慨,就是单纯地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笑。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他低声说。
她还是哭,又说:“你闭嘴。”
他有些手足无措。一边茫然,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复仇才开了个头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将被斩下头颅、魂飞魄散,为何他还要关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东西,这些眼泪多么不值一提,比鸿毛更轻……
薛无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她甩开,但他突然执着起来。他都要再死一回了,现在他不想再忍。
有一件事他从没告诉她,他能触碰世间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们签订契约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她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这点异常?
也对,她总是在意别的活人,在意这个阳间,在意那些平淡无聊的生活、生命,梦想着有朝一日过上无聊的隐居生活……她从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他怎么都擦不完。
“别哭了,好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总归都要结束了,他终于放弃思考内心的困惑,顺应那些不该滋生的愿望,无奈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