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厂的光景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这阵子忙秋收看不出来,再过?几天粜完棒子交了公粮,给地里麦子打打药,他就成个闲人了。
得早点儿寻摸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新活计。
唐墨边想边走,很快到了主街,人来人往的挺热闹。
凑人堆一打听,原来是今天新世纪商城搞开工仪式,现场排队一毛钱能顶仨鸡蛋,装在小网兜里套着,普普通通的饲料鸡蛋立马显得高级起来。
“新世纪?这名儿怪好听的,啥意思呀?”
“可能是个洋名字吧,听说火车站还有个什么?丝汀,更古怪。”
“不是洋名儿,世纪就是一百年,到两千年就算新世纪了。”
“哎哟老天爷,两千年太远了吧?谁能活到那个时候?”
“哈哈哈哈哈!今年一九九二,再过?七年就新世纪,老弟你没问题!”
“做买卖的就是会算啊,这么?早开工,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唐贵跟着人流往前走,远远看见路口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没怎么?犹豫就推着车子往回掉头。
开工就是挖土,真没什么?好看的,他今天带着自家鸡蛋又揣着钱,可不能弄丢了。
绕路回到主街,唐墨沿着几个大些?的店面问过?去,发现都没有招工的。
去年跟他们抢买卖的那两家木匠厂,一个居然?关张大吉了,另一个也空荡荡,只有个曾经见过?两面的伙计叫齐强的,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什么?。
唐墨靠好车子,摸了根烟上前打招呼。齐强顿时眼睛发亮:“老黑哥,你来的正好,帮我搭把手吧。”
唐墨这才发现,齐强居然?在拆窗户,门口一把小铜锁也是被别开的。
“你这是干啥呢?”唐墨皱起眉头,“老板买卖不干了?”
齐强狠呸一口:“可别提什么?狗屁老板了,王八蛋带着家当跑了!”
“夏天那会儿他成天念叨生意难做,陪着笑脸叫我们几个伙计多担待,后来发不出工钱,又指天画地地发毒誓,说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平常人这么?多年好歹落点面子情,这王八蛋倒好,前天说这个月先给我们发一半工钱,昨儿夜里卷着东西跑了!奶奶的,他跑就跑,我说啥也不能空手走。”
“……”
唐墨拍拍齐强的肩膀,安慰道:“啥也别说了兄弟,今天能拆的哥都帮你拆。我们那厂子其实?也差不多,要不然?谁大上午在街里瞎转悠。”
说归说,但齐强老板着实?跑得干净,店里空得仿佛被鬼子“三光”碾过?,饶是俩人仔仔细细连地缝都扫了,也只拆出三扇窗户和一把皮尺,其中两块玻璃还碎了个角。
唐墨不免生出点兔死?狐悲的凄凉:“太黑心了,我那没发的工钱不晓得还能不能到手。”
“哥你可得早做打算呀,”齐强将东西放三轮车上,用绳子拴住,“千万别像我一样,信了老板胡吹,都他妈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拆他这点东西也不值钱,全当出口恶气了。”
说完把门口坏掉的小铜锁拾起来,跟唐墨招呼一声?,蹬着三轮车走了。
唐墨叹口气,继续沿路打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当初推过?几天沙的工地。
看看日头,约摸十一点多了,工地门口卖吃食的摊子都在忙碌,锅碗瓢勺铛铛响个不停。
摸摸布兜里的四个鸡蛋和馍片,唐墨不自觉翘起嘴角,看来看去找了个馄饨摊儿,坐下说道:“掌柜的,来碗大份馄饨汤,多加汤。”
这馄饨摊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在操持,女人在后面守着馅料盆子,左手拈起半透明的薄皮,右手拿根手指长?的窄木条,不断地一挑一折,也不见她怎么?动作,眨眼便?包好五六个混沌。
男人在前面守着锅灶,边招呼生意边烧火收钱。他冲唐墨应了声?“好”,就拿出一只大海碗,先放点儿虾米和花生碎,然?后用指甲盖大的小勺子飞快添四五种调料,再掰两片紫菜和芫荽。
等锅里馄饨煮开,他拎起漏勺数出二十个放进碗里,最后浇上满满一瓢热汤端过?去,“先吃着,添汤了喊我一声?就成!”
“行,知?道了。”
唐墨舀出几个馄饨先吃掉,腾出地方后将自己的鸡蛋和馍片泡进去,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工地下工了,几十个工人乌泱乌泱地从北门涌出来,瞬间将这排低矮的棚子占满。
但馄饨摊前面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东西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实?际汤多馅儿少,吃进肚里不如炒饼馒头之类实?惠。
“老板,来两碗馄饨,不要芫荽。”一道粗噶的声?音忽然?响起。
唐墨扭过?头,发现是一老一少推着三轮车过?来。少的看起来三十多岁,仿佛刚从煤窑出来,身材矮瘦干瘪,一张脸乌漆抹黑,透着股贼眉鼠眼的劲儿。
老的是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裹得挺严实?,头顶防风的黄色头巾直蒙到眼睛,手上还戴着一副薄布手套。
她似乎生怕别人把三轮车顺走,捉着车把硬往棚子里推,车轮子险些?碾唐墨脚上。
“大娘你慢着点儿。”唐墨端起碗一口气将汤底喝干,上前要帮那老太太。
这种三轮车比他家的小两圈,非常轻便?灵活,但拉不了什么?东西,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喜欢骑。
老太太压着嗓子:“不、不用。”
“没事儿,我力?气大。”唐墨伸出手,两下就将那三轮车推到桌旁,“搁这里吧,看得见。”
这一推,才发现堆满棒子皮和红薯的车斗里,居然?蜷缩睡着一个孩子,脸朝下埋在碎布条里,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嘿,大娘你别把孩子捂着了。”唐墨说着,顺手想将孩子头顶那堆东西拿开。
正付钱的黑脸男人猛地瞪过?来:“你干啥?找打啊!”
“不要吵、不要吵呀。”老太太佝着背对那男人摆手,又冲唐墨凑出张干巴巴的笑脸,“我家小孙子病了,见不得风,我们跑好几天医院啦,医生大夫都说没救。唉,我的儿子孙子都命苦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