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钟,永城路三十三号顶楼的书房里,白炽灯清冷,针落有声。
薄苏神色宁肃,正专心致志地审阅法务才拟好发过来的合作合同。
她的手边,一杯凑活着当晚餐的牛奶和一小块蛋糕,因中途视频会议耽搁,第一次放下时是什么样,此刻还是什么样。
正要往下滑页,突兀的响铃声从电脑屏幕旁的手机里传来。
薄苏错眼,揉了揉眉心。
这么快九点了。
她站起身,保存好文档文件,取过手机,关掉闹钟,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口罩,换鞋出门。
分明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线,却仿佛已经在心底里奔赴过无数次了。
她轻车熟路地往舟稻餐厅走去。
深夜的澎岛,像巨大的影剧院,大灯落下后,人潮散去,黑暗中只余空旷与寂寥。
舟稻远远亮着的店招,似旅人回家时远眺到的灯,无端令人心暖、心安。
薄苏笑意不自知地跃上眉梢。
她放缓脚步,走近舟稻,舟稻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已经挂上了【停止营业】的标牌。
店内顾客用餐区里,食客散尽,杯盘狼藉,韩冉和钟欣正在弯腰收拾。
听到脚步声,钟欣抬头,刚欲开口告知:“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视线触及薄苏熟悉的身影,话语便转了个调:“薄老师来找小妤姐吗?”
她笑得了然。
薄苏没有否认:“嗯,刚好路过。”
“刚刚好,我们也准备打烊了,小妤姐去休息室换衣服了,薄老师你随便坐一会儿?”
“好。”薄苏摘了口罩,挑了一处正对着室内走道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多时,走道尽头响起开关门的声音,姜妤笙纤秀窈窕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走道之中。
薄苏凝望着,在姜妤笙走到光亮之下,可以注意到她的第一瞬间,弯了弯唇,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猝不及防,姜妤笙顿住脚步,心脏又浮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那些本已经在忙碌中渐忘的情绪,又再一次翻涌侵袭了她。
她的笑意消失于唇畔。
好几秒后,她才听不出情绪地问:“忘记带钥匙了吗?”
薄苏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笑意也淡了下来。
“不是,刚好路过,想着你们也差不多到打烊时间了,可以同路回去。”
姜妤笙有一瞬想要哂笑,想要含沙射影,她们真的还是同路人吗?
可望着薄苏那双也不似作假的温柔明眸,刻薄的话,又难以出口。
她不得不承认,薄苏对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大。
她可以对所有人宽容体面,对所有的傲慢与偏见,左耳进,右耳出。
因为不在意。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言语,伤不到她分毫。
可唯独对薄
苏,对这个反反复复出现、施予她温柔、给予她期待的薄苏,她做不到。
她可以仰视薄苏,但接受不了,薄苏理所当然地俯视她。
她是她年少时的所有梦想,是她曾拼尽全力想要追赶、比肩的人。
是她无论梦想如何破碎、人生如何翻覆,都从未忘记过要自尊与自爱的启蒙人。
她不能接受她,用她的反反复复出现,一次次地提醒她、嘲弄她,她的自尊自傲,在她们眼里,只是个皇帝新衣般的笑话。
谁都可以,只有她,不可以。
她目视着薄苏,半晌,终是定心,与她说:“薄苏,我们聊聊吧。”
她目光沉沉,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薄苏的笑,也彻底消散于眼底。
她答应:“好。”
她们作别舟稻的众人,一同出门,沿着那条重逢后她们已经走过数次的长长窄巷,漫无目的地朝远方走去。
天地间,一丝风都没有,连月光都被阴云遮住,漏不下一丝清辉凉意。
长巷尽头,无人问津的零落灯牌,在夜色中闪烁焦灼。
薄苏在长久的沉默中忐忑。
姜妤笙终于开口。
“薄苏,我下午听到你和朋友的聊天了。”她嗓音平静,有一种大雨过后的清寂感。
薄苏蹙眉:“下午?”
姜妤笙言简意赅:“一方咖啡厅二楼。”
薄苏怔了怔,霎时变了脸色。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姜妤笙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脚步,表示:“我可以解释的。”
明显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
姜妤笙偏头望向她,微微转动手腕,抽开了手。
“好,你解释。”
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薄苏长睫在暗光下颤动,五指慢慢蜷起,垂落了下去。
她喉咙微动,开口:“她们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我有过几面之缘的合作方亲属。”
“喝卡布奇诺的那个女人,想要你的微信,给你介绍她的弟弟。”
“我做过背调,知道她弟弟不是什么有风度的人。得不到的人,宁愿大家一起不好过,也不愿意放手。我不想他姐姐无意中与他提到了你,他心血来潮来找你后,纠缠不休。”
“我说学历,只是因为我知道,他家里人介意这个。他留学前有一任女朋友,千方百计追到的,到了要谈婚论嫁时,却不欢而散,原因便是他父母介意对方的出身与文化。”
“我想,只有说这个,才能最有效地打消他姐姐的心思,让她毫无惋惜,连提都不会对他弟弟提起你。”
“那些话里,没有一句是我的观点。”她静邃乌眸里全是赤诚。
姜妤笙无法不相信她。
只是,她百味杂陈。
她说:“薄苏,我理解,也谢谢你。”
“但是,保护一个人,不应该以伤害她的方式进行,不是
吗?”
至少,这不像是那个曾经教她“自己的尊严和利益,你要自己捍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惧”的薄苏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