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从未与“阿耶”开诚布公,袒露心迹。
因而他与“阿耶”注定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如今,他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李承乾倒了杯清茶递给李世民:“我亲自泡的,阿耶尝尝吧。”
李世民颤抖着手接过来,受宠若惊,时不时偷瞄李承乾,承乾真的愿意见他了?承乾该亲手给他泡茶了。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吗?
他抿了口茶,什么味都没尝出来便开始张嘴夸赞:“好喝好喝。”
又觑了李承乾好几眼,小心翼翼问:“你……你原谅阿耶了?”
晾了李世民好多天,眼见李世民这些日子的行为举止,为他做的一切,李承乾心里的气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横眼,仍旧保留了几分嘴硬:“勉勉强强,一点点吧!”
便是如此,李世民仍旧很高兴。原谅一点点也好啊。
今天一点点,明天一点点,日积月累,很快就会完全原谅他了。
李世民喜形于色,再喝茶,觉得杯中的水泡的不是茶叶,而是蜂蜜,甜滋滋地。
“我想给阿耶讲个故事,阿耶愿意听吗?”
李世民顿住,察觉李承乾严肃的神色,心陡然提起来:“听,听,你说什么阿耶都听。”
“从前有个君王,还有一个太子。太子很聪慧,君王对他寄予厚望,给他找了许多许多的老师,每一个都是名臣大儒。”
李承乾语速平稳,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说故事。可这个几乎不加掩饰的开头已然让李世民神色变幻。
“老师们总能找出太子的错处。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太子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为什么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他开始怀疑自己。
“他本以为老师都这样,也觉得阿耶会这般是性格使然。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老师对弟弟不这样,阿耶对弟弟也不这样。甚至他们对其他人都不这样,唯有对自己。只有自己。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所有人好像都不喜欢他。”
……
“再后来,他患上足疾瘸了腿,他很痛苦,不单单是身体上,还有心里的。君王或许也明白瘸了腿的太子会落入怎样尴尬的境地,所以他又给了太子一批分量极重的辅臣,借此告诉众人,太子即便有足疾,还是太子。
“可太子需要的不是这些。太子只想他如同小时候一样抱抱自己,告诉自己,别怕,有阿耶在,一切都有阿耶在。但君王没有,他做了他以为能做的一切,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用心,却唯独忽略了他真正要关注的对象。
“他以为他在对太子好,却连一个拥抱一句夸赞都尤为吝啬。自太子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好像就失去了拥有天性的资格。自此后,太子甚至不能再向以前一样做君王宠爱的孩子,他只剩了一个身份,叫做储君。
“太子在身体与心里的双重折磨下没有等来君王的拥抱与安慰,只等来一个个辅臣的教导与规劝。
“他们不停在告诉太子,你该如何,你不该如何,甚至会因为太子多吃几道菜,多做几件衣服而说他穷奢极欲;会因为太子想盖个房子建个园子说他劳民伤财,更不啻于将其比作秦二世。
“太子很痛苦,感觉自己每日都在煎熬。他希望君王看到他的艰难。可君王没有。君王好似对其余嫡子嫡女都尤为宽容,唯独对太子十分严格。
“太子只能眼睁睁弟弟妹妹们欢声笑语,看着他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东西,弟弟妹妹们唾手可得。”
“太子……”
李承乾已经不太记得梦魇里的具体过程与细节了,但他还记得大致轮廓,记得李明乐查到的那些资料,最重要是他记得梦魇中那份身临其境,宛如亲身体会的真实感受。
他将这些综合起来,挑挑拣拣,把部分内容剪切掉,只说自己想让李世民知道的情节。
李世民双手颤抖,感觉已然握不住掌中的茶杯。他张着嘴,抖动询问:“后来呢?太子后来怎么样了?”
李承乾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太子郁结于心,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六岁。”
郁结于心,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
啪嗒。李世民手中茶杯跌落,身形摇晃,跪坐不稳。
“承乾,这是……是你的梦魇吗?”
李承乾昏迷的时候多次梦魇惊厥,虽然前两日发不出声音,但后来是隐约有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的。
“阿耶,救我。”
“阿耶,为什么青雀可以,我不可以。为什么你能那么疼青雀,却不肯疼我半分。”
“阿耶,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
彼时,李世民只以为李承乾梦里也还在生他的气,如今想来,一字一句都可在“故事”里找到对应之处。所以是梦魇吗?这就是李淳风说的让承乾害怕恐慌乃至无比惧怕的梦魇吗?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回望过来,淡淡点头:“是!”
李世民下意识抱紧他:“别怕,承乾,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阿耶……”
李世民想告诉他,梦里的君王不是他。他想斩钉截铁告诉承乾,他不会这么做。李世民也确信自己不可能如此。但话到嘴边突然顿住,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说不出口。
反倒是李承乾回抱住他:“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我跟阿耶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会这般。”
可他的否定却没能让李世民安心,只让他更加愧疚。
不论真假,退一步说即便只是一个梦,承乾为何会做这种梦,不也说明承乾心里的不安吗?终归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做得不够。否则承乾怎会如此呢。
更何况,结合承乾的叙述以及梦魇的情景,真的只是梦吗?
李世民有些不确定了。
感受到他的变化,李承乾双手用力,又将其抱紧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