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雪滢半睁开眼,凝着面前模糊的脸庞,不愿再沉浸在低沉中。
她一向比身边人抽身快,不会一味钻牛角尖。
“郎君抱我去榻上。”
感受到妻子的示好,卫湛紧绷的下颌有了松缓,继而慢慢站起身。
如侧柏挺拔的身躯融在斜射入室的夕阳中,赏心悦目。
凭着这份赏心悦目,宁雪滢都不想因卫九迁怒他。
踢掉绣鞋,她站起身,借绣墩的高度,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子,眼底蕴着盈盈柔色,“不抱我吗?”
应答快于意识,卫湛不由自主喃喃了声:“抱。”
也算将对她的宠溺融入骨髓,无法剥离,即便内心历经沧桑。
半抬起双手,他点头示意宁雪滢自己上来。
宁雪滢伸手搭在他的肩头,身体前倾,将大半的重量倚在他的身上。
秀气的脚丫微翘,她抬起一条腿,试着环住卫湛,却因绸缎衣料太过丝滑未能如愿。
身体寻不到平衡,她用力撑住卫湛的肩,羞赧地失笑:“我使不上力,再试下。”
随之再次抬腿,盘上他的腰。
“郎君扶我一下。”
背后被一只手掌撑住,整个人有了借力的点。
顺利盘上卫湛的劲腰,她双脚一勾,挂在了男子身上,瞬间有种攀上雪山的充实感。
卫湛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拖住她的胯骨,毫不费力地走向床帐,脚步稳而矫健。
想起上次关于“桃花”的讨论,宁雪滢窝在他的颈窝,意味深长地问:“郎君真有那么多桃花吗?”
卫湛淡淡道了声“没有”,想要结束猎人间的较量。
与她较量感情之事,只有输的份儿。
宁雪滢“喔”一声,弯弯眼睫,故意逗他,“可我有许多。”
脚步顿住,卫湛侧目,冷幽幽的。
宁雪滢刚要改口,后臀蓦地一疼,脸蛋刹那通红。
卫湛拍的那一下力道不小,就是故意惩罚她,“疼吗?”
宁雪滢脸色更红,殷红欲滴,有热气儿自皮肤渗出。
正在她羞赧不已时,又刚好捕捉到男子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就说他外表霞姿月韵,骨子里坏透了吧。
宁雪滢钻进被子里,不再理他。
另一边,大雪纷飞的途中,季懿行得了一场风寒,夜里发热不退,由二千营的小卒照顾在侧。
混沌中,他不知梦到什么,拧紧眉头。
在一阵汤药味的萦绕下,陷入深度梦境。
梦里置身阴暗的大殿,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却少了家的温馨。
一名美人被两名宫侍摁住肩头,痛苦挣扎。
她们的前方,有一名妇人被悬挂在油锅之上。
油锅冒泡,热气腾腾。
梦中美人眼泪成串滴落,哭哑了嗓子,哭花了妆容,无助地喊着
“娘亲”。
那妇人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费力扭头,沙哑开口:“滢儿别管娘,不要掉进太子的陷阱!”
一名男子端坐在不远处的地台宝座上,被暗光遮蔽,只堪堪露出个轮廓。
男子手里拿着一叠未着墨的笺纸,一下下拍打在膝头。
“田夫人和卫湛,你选一个。”
那语调意味不明,七分冷二分笑,还有一分不甚明显的酸意。
美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被热油熏烤的母亲,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朝地台宝座靠去。
撮花长裙曳地铺散,上面绣着振翅的彩蝶,还有簇簇芙蕖。
男人后仰靠在宝座上,搭起一条腿,悠闲地晃着靴尖。
四周美婢如云,有人殷勤递酒,有人捶肩揉背,而男人早已习惯被这样服侍,举手投足,尽显上位者的张狂。
“雪滢,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抬手扬起一张张笺纸,他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按孤说的做,可保你们母女全身而退,否则后果自负。”
美人无望仰头,看着漫天的笺纸,泪快干涸,“求求太子殿下,放了我娘......我什么都愿意做......”
梦醒时,季懿行听见了美人给出的答案,亦看到梦里坐在暗光中的男人露出的笑,得意又讽刺。可印象里,太子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不该有这样浑厚的嗓音。
疲惫地睁眼,他方知自己做了一个诡谲的梦。
有关宁雪滢和卫湛。
是潜意识里想要拆散他们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床边传来小卒的脚步声,“老大,你醒了!”
季懿行坐起身醒脑,没彻底清醒。
“怎么了,老大?”
“你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这......咱哪敢胡乱说啊。”
“又没外人,说说无妨。”
“生逢盛世,但也知肩负重任,识大体、听忠言,是一位贤明的储君。”小卒坐在床边,拿起凉透的药汤准备温热,“怎么突然问起太子殿下?”
“没什么,随便问问。”季懿行讷讷一句,暗道不该被虚无的梦境困扰。除了此番一同前往大同镇剿匪,自己与太子八竿子也打不着。
与此同时,大同镇总兵宁嵩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书信。
执笔者,宁雪滢。
读过信后,宁嵩心情复杂地坐在总兵府大堂的帅案前,与部下们核对着逐一击破各座山寨的方案。
糙糙的装扮下,一张脸生得极为精致,甚至有些男生女相,也难怪刚入伍时,不少人拿他的相貌调侃,说他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
后来,宁嵩越打扮越糙,加之性子粗犷、武艺高超、脾气火爆,杀鸡儆猴了几次后,再没人敢当面开他玩笑。
在否定了部下制定好的方案,宁嵩拍拍桌子,“禁军不熟悉附近地形,每支队伍里必须安排进咱们的人。”
“可咱们的人剿匪不力,挂帅
的统领未必会听从总兵大人的意见......”
在景安帝登基后,不断扩充禁军,削减各地招兵的权限,以致地方兵力减弱。
宁嵩几次上谏请求放宽地方招募的权限,均石沉大海。
如今总兵府可用的强兵甚少,才会在多次攻击悍匪时铩羽而归,加之本地最大悍匪窝点配有火铳等兵器,强攻损兵折将不说,还会致周边百姓于水火。
而其余山头的盗匪对最大匪窝的头子一呼百应,拧成了一股又硬又粗的绳,难以割断。
宁嵩坚持自己的想法,屏退众人,再次打开女儿寄来的书信,戾气一瞬收敛,捧起笺纸,眼泪潸潸地贴了贴脸。
好闺女,再等等,待为父捣毁了这些窝点,就去皇城替你做主。
甭管是户部尚书府还是永熹伯府,他都不能让女儿受窝囊气。
好在女儿在信中报了平安,还说公婆和夫婿都待她极好
至于季懿行,宁嵩至今不知他将到来。
半月后,腊月十四,小寒,禁军将士陆续抵达大同镇。
一座覆雪的高山上,几名小喽啰以松柏做遮掩,紧紧盯着行进的车队。
一人嗤道:“这是禁军啊,看起来不堪一击呢。”
另一人叼着狼尾草,将大刀往肩上一扛,“老大说了,今年雪大,山寨缺粮,正好拿他们开刀,夺些粮饷。”
又一人撇撇嘴,“我吃不惯细粮。”
叼着狼尾草的山匪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墨迹什么?吃不惯就去抢粗粮。”
大同镇附近,山匪众多,各据山头,齐齐盯着声势浩大的禁军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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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年关,求学的游子、羁旅的商贩陆续归家,大街小巷充斥起年味儿。
不过年底各家各户都要清债,债主要讨,欠债要还,成了年关必经之事。
帮助婆母管账的宁雪滢担起一份差事,要去城外一户远亲家里追债。
邓氏拿出一张欠条,叮嘱道:“去年年关欠下的七十两纹银,拖到了今年,牛马生犊子,他家承诺会一并补上息钱。你去的时候,要记得这事儿。虽是门远亲,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宁雪滢收起欠条,“儿媳记下了。”
邓氏揉揉她的脑袋,顺势在那精致的峨髻上斜插入一支钑花簪子。
宁雪滢抬手去摸,见婆母笑得和善,也就没有拒绝。
再有半月就是除夕,大户人家喜庆热闹,小门小户也在尽可能地装点门面,而贫苦人家还在筹划如何还债,也好过个踏实的年节。
乘车穿过一条条街道,待要驶出城门时,宁雪滢忽然让车夫改道,去了一趟薛老的宅子。
抵达后,方知这座宅子是薛老租赁的,租期未到,暂由一名昔日服侍过薛老的小仆打理。
一见有客人登门,小仆局促地擦了擦手,立在院子里不知所措。
宁雪滢让秋荷递上赏钱,叮嘱他用心打理宅子直至租
期那日。
在未烧火的堂屋坐了一会儿,宁雪滢走到书架前,抽出几本医书想要留作纪念。
离开小宅时,天空又飘起飞雪,这一年属实寒冷了些,冰冻住了女子默默滴落的泪。
宁雪滢擦擦脸,与小仆道别,乘车离去。
朔风呼啸,沿途有不少归人,他们或是身背箱笼,或是驾着驴车,或是一家老小徒步而行。满目飞雪中,成了一道鲜活的景致。
他们都将与亲友团聚,只是可怜了薛老至死也未寻到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愿一味沉浸在悲伤中,宁雪滢朝火盆里添了些银骨炭,又拿起铁钳戳了戳,等火焰燃旺,与秋荷一同研读起新入手的医书。
自上月廿九后,由于卫湛亲自改良了原本的机关术,卫九在本月初九那日没能解开束缚,安静地呆在书房的密室里,也让宁雪滢得以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