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林岁宜的瞬间,洛之蘅登时明白了太子为何会让她先行归家。
“大理寺的人押走了小弟,母亲六神无主,让我来向你求求情,说虽然他一时失手害得格尔察命陨,但终归年幼无知,问能不能请太子开恩,不要让他遭牢狱之苦。”
“我知道太子不是那等无的放矢之人。危急时防卫伤了格尔察,根本不值得太子大动干戈。”林岁宜顿了下,单刀直入地问,“阿蘅,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糊涂事。”
洛之蘅沉默了下:“去岁在南境时,我和太子遇到了场刺杀。”
“竟有此事?林家这小公子着实胆大妄为!”二皇子义愤填膺地出声,满怀愧疚地望向太子,“你在南境碰上这种事,我却现在才知,实在是我这做兄长的失职……”
太子执起黑子,琢磨着二皇子的棋路,状似无意地笑了下:“皇兄当真不知?”
“叮”的一声脆响,黑子在棋盘上落定。
二皇子循着声音垂眼,黑子原本处处势弱,看上去勉力支撑才没有呈现出败局,而随着太子这一手釜底抽薪,局势陡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黑子胜势顿显。
“原来如此。”二皇子低低笑了声,由衷道,“三弟闻一知二,果然颖悟绝伦。”
太子并不居功,分外谦虚:“是二皇兄教得好。”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地露出知己知彼的笑容。
这一瞬,二皇子敛去眼神中的故作无知,一改先前怯懦示弱的姿态,终于卸下所有伪装,露出獠牙。
“当时那场刺杀,我们策划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怀疑到林疏言身上的?”
“当时确实没有想到会是林小公子所为。然而此次他在阿爹眼前忽然对格尔察下死手,又牵扯进‘南越王子’之中,太过巧合,让阿兄不得不生了疑心。”洛之蘅解释道,“虽然那次刺杀行动缜密,但也并非毫无疏漏。刺客使用的乃是军械,为宁川府衙所有,调配给下辖巡检司使用。阿兄心知这桩事和盛京脱不了干系,不愿阿爹牵扯其中,便不了了之。但是阿爹心疼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放过幕后之人,还是让巡检司呈报了兵器流向,发现唯一兵器有异样的巡检司,隶属万阳县。怀疑到林小公子后,阿爹便将此事告知了殿下,而我那时恰巧听闻,林小公子被下放到了万阳县历练。”
林岁宜也跟着回忆起旧事,语气复杂:“当时是因着他在群芳宴纠缠你之事,兄长有意送他回祖地反省,但母亲不愿,哭闹起来。兄长无法,只好妥协,顺着母亲的心意将他下放到万阳县,以作惩处,原来,他竟谋划了刺杀之事……”
一批不合格的兵械罢了,上面无人在意,堂堂刺史之子有需要,调动些许,底下的官员惧于刺史威慑,又怎会不给林疏言行个方便?
“但太子当时白龙鱼服,小弟又是怎么认出他身份的?”林岁宜不禁疑惑。
洛之蘅道:“这就要问二皇子了。”
“不错。”二皇子痛快承认,“我虽不知你当时去了南境王府,但你去了南境之事满朝皆知。于是在你离京前,便传信给了林疏言,叫他留心关注,伺机行动。没想到,偏就这么巧,你正去了宁川。”
他望着太子,似笑非笑道:“人丁单薄的南境王府,忽然来了位故人家的公子,又姓崔,又被南境王府奉为上宾,你说,林疏言哪能认不出你?”
太子摩挲着棋子,露出了然的神情:“二皇兄深谋远虑,孤受宠若惊。”
“储君之尊,当得如此。”棋局胜负已定,二皇子反而没了顾虑,随意地落下白子,虚心求教,“我和林疏言明面上并无交集,你又是如何怀疑到我身上的?”
“你先前和我提起过,”洛之蘅不由生出些许惭愧,“林小公子曾在盛京求学。”
林岁宜隐约记起,确实有过这回事。
洛之蘅又续道:“那段时日,宫中为二皇子议亲,正是祭酒之女,二皇子往太学去得颇勤。”
林岁宜不免讶异:“仅凭他们两个可能遇见过,就能断定二皇子就是主谋之人?”
“当然不止于此。”太子随之落子,语气淡淡道,“大皇嫂自戕时,我去大皇兄府上,他曾说,他以为我被驱逐到南境是被皇帝厌弃,翻身无望,所以心慈手软,放我一马。”
二皇子讥讽一笑:“你也信?”
“我为何不信?”太子眼神淡淡,“大皇兄有意谋夺太子之位,满朝心知肚明。这么些年,他给我使绊子,算计我,从来光明磊落,在这桩事上说谎,又不会得了我的感激,何必多此一举?”
“而且,”洛之蘅顿了下,补充道,“当时我去见大皇子妃时,她提醒我‘岁寒难惜芳,酣春不怜人’。”
林岁宜露出茫然的神情:“这句话,有何深意吗?”
“大皇子妃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回去后,我和殿下参详了多时,想起一首诗,‘劳劳胡燕怨酣春’1,说的正是二月。”洛之蘅提醒道,“恰合了二皇子的序齿。”
“大皇嫂还真是恩将仇报啊……”二皇子低喃。
“你暗中唆使大皇嫂自戕,想要从中谋利之时,难道没有预料到此等境况吗?”太子抬眼望她,露出讽刺的笑容,“若不然,当初你又何必匆匆赶往大皇兄府上一探虚实?甚至连带着二皇嫂做遮掩都来不及。”
二皇子一脸受教,旋即又颇感冤枉:“大皇嫂西归,大皇兄立刻就能得到林家之女做续弦,偌大的林家为助力,得益之人明明是大皇兄。我可占不到分毫便宜。”
“将林家推向大皇兄,有林疏言这个心腹在,林家和大皇兄的一举一动都能为你掌握。你费劲心机扶持起大皇兄与孤分庭抗礼,然后坐山观虎,求的不就是渔翁之利?”太子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二皇兄,你的手段,可真是毫无新意。”
林岁宜听完原委,不禁又气又怒:“他跟着二皇子行诸般放肆之举,将全家都蒙在鼓里,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兴许是,”洛之蘅迟疑着道,“不满现状。”
“寻到一个林疏言,当真是分外不易。”二皇子惋叹道,“明明是嫡子,合该承继家族大权,偏偏上面有一个事事出挑的兄长,族中倾尽心力培养,寄予厚望,就连最为疼宠他的父亲,也只容他游玩取乐,分毫不许他动摇兄长的地位。你说,他这样有野心的人,能不心怀怨怼吗?”
太子讽刺道:“所以二皇兄才和他惺惺相惜。”
二皇子不以为意地笑笑:“是啊,我当时一见到他,就看出了他的‘不甘心’。只不过是稍加试探,许诺待成大事,便予他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他便巴巴地上了钩,甘愿为我驱策。这些年,他不动声色地鼓动林大人靠向大皇兄,甚至不惜牺牲疼惜他的姐姐。这般全心全意地为我,着实是叫我感怀。”
“如此感怀,还是叫他紧张之时贸然接触格尔察。”太子语出讥讽。
“实在是,无人可用啊……”二皇子感叹道,“你有一个好未婚妻,又得了一个好岳丈,可不是谁,都有你这般好运。”
太子神色自若。
到这个地步,所有的算计早已被他所知。
二皇子毫无顾忌地承认道:“格尔察那个蠢货,掌权这么多年都握不住一个区区南越,事败了偏偏还要垂死挣扎,跑来盛京投奔我,我两手空空,又能给他什么助力?我们原本都安排妥当了,待格尔察一到京畿,便设法伏杀,送给你的岳丈一个大礼。谁知就在这时,你们两个反倒先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炮制出一个‘南越王子’来吸引格尔察上钩,多好的计策,你们能做,我为何不能?”二皇子目露狂热,“总归格尔察要死,为何不死得有用一些?于是我让林疏言物色了一个上好的人选,特意利用他对长乐郡主不甘之事惹恼了林坤,林坤果然中计,不敢让他在城里捣乱。于是林疏言便能如愿以偿地现身,接触上格尔察,告诉他你们的计谋。那个蠢货自然恼怒万分,两人一拍即合,林疏言便利用他的恼怒,套出了南越王女的过往、画像、还有那半块玉佩。”
说着,二皇子一顿,看了眼波澜不惊的太子,才继续道:“还算那个蠢货有点脑子,反应过来,若有了名正言顺的南越继承人可供我利用,他没了用武之地性命难保,临了反悔,不肯放林疏言离开,最后还妄想着利用林疏言和你岳丈谈判。那个蠢货一心求活路,若是被生擒了,难保他不会供出我们。我们不想死,所以,只能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