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榕和朋友下到二楼时,从拐角的包间看到了路泊汀,这是她父亲名下的私人茶馆,地理位置很隐蔽,平时也很少待客,茶馆设计风格偏中式,环墙竹影,四下清幽,上下平层间被大片绿意包裹。
她定在原地,透过那扇微张的格子木窗,一里一外,目光静静地停滞在那抹被竹片半遮半掩的身影上。
微低的视线,随意敲弄瓷碗的长指,靠向椅背的散漫坐姿,印象里,他好像都不怎么揣着正色和别人说话,永远漫不经心,永远似真似假,哪怕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是路家的当家,他的妈妈。
“Shirley?”
旁边的同伴见她突然停在楼梯间,不解地叫她,没反应,于是顺着她的角度看过去,眼睛当即一亮:“哇哦!”
两手举在半空飞快摆晃着意思,觉得还是表达不清,她又将脑子里那点学到的中文不管褒义贬义,一股脑全吐了出来:“酷!帅!大大大潮哥!!这家伙肯定很行,一看就很很行!!你们中国的男孩都这样吗?”
叽叽喳喳的叫声引得边上几间房的客人看过来,希榕脸一红,拉住她的手快步闪到墙柱后面,害怕被他发现,还摘下面前人的帽子扣回自己头上,垂头,又翘唇哂笑:“他是我先心动的,你要不要去帮我要联系方式?”
No problem!
同伴扭头就要往里冲,面色都带上生动的喜感,但脚步刚迈出,就被她一把拽住,回头,希榕抿唇看着她,接着无奈摇头:“他就是我提过的pretty boy。”
曾经在一场Truth Or Dare的派对游戏中,她输后选择了truth,年轻男女无外乎问的都是一些和感情有关的问题,对这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亚洲女孩,大家格外八卦。
有人试探:“我觉得Shirley心里应该有喜欢的人吧?大家同学这么久还没见过她在学校谈恋爱啊。”
也有人起哄:“大小姐,他和Girvin比谁牛逼?”
Girvin是当时喜欢她的新加坡小哥,人很优秀,性子却内敛矜持,坐在角落只是浅浅微笑,警告那两人:“不要随意开女孩子的玩笑。”
话虽是这么说,但眼睛一整晚都没离开过希榕,目光中的期待之色全场的人看得很清。
希榕当时喝了点酒,昧然灯光下她的颊边泛着柔色,那个只在心里就念过无数次的名字,终于在这样一个空旷自由盛大又模棱试探的时刻下,当着十几号人的面说了出来。
“我喜欢的人叫路泊汀,现在在国内,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他是一个性格不太可爱的男生。”说完举起空了的酒杯朝大家一扬,又对着杯口落下唇印,喃喃说了一句,“但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
Girvin自若了一晚的情绪,那个时间起就有点无措和难受起来,他坐在角落,声音越过长桌的斜角,问她,“路泊汀?哪个bo,哪个ting?”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输赢早就定型,问清名字又有何用?
不等希榕说话,一旁的女同学闪着星星眼鼓起掌来,别嘴的音节一点一点往外蹦:“b-o-t-i-n-g!谐音是pretty!”朝希榕咧开嘴调笑,“你的pretty boy一定很优秀。”
于是那晚之后,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了她喜欢的人是一个叫pretty boy的中国男孩。
“啊——”
同伴惊讶地捂住嘴,同时又扒在墙角疯狂往窗户里看,越看越觉得这酷哥对得起‘pretty’这称号,小声问希榕:“那你怎么不去和他打声招呼啊?虽然他这会看上去比较不耐烦,也有点冷,但你们不是认识吗?”
她不敢。
希榕快速瞟了一眼,收回视线,不是不敢和他打招呼,而是不敢和姚书文打招呼……
以前年纪小,她又是被家里溺爱的千金,对喜欢的东西总有一种自己拿不到别人也别想拿的念头,于是占有欲作祟,于是装作无辜地踩掉了那个总是陪伴在他身边,即使是以妹妹身份存在的女孩的鞋跟。
她站在楼梯口,眼里晃着细微的捉弄,看面前的那个人一个踉跄后,差点就摔了下去。
本以为大人坐在客厅聊东聊西,谁也没注意到这处的小插曲,却没成想,扭头就看到了身后的姚阿姨,精致的面容拢着一层少见的淡漠,隐隐间甚至还有丝薄怒,和以往小朋友眼里最喜欢的那个姚阿姨,完全错了样。
她当场就傻了眼,但又憋紧唇故作镇定,反正她表现出的又不是故意的。
然而,这位以往对她讲话总是柔声柔气的阿姨,那一次却当着几位世家的面直接挂了脸,提唇笑了下,笑意很凉,最后淡声丢下一句:“我只允许一次你这样对她,记住了希榕,绝对没有下次。”
说完也不顾她是谁的女儿,漠然转身进了书房。
直到送客的时候都没有出来。
一定程度上,路泊汀的性子是完全随姚书文的,母子两人都有种让人难以逐磨又望而生畏的气场。
也是在那之后,她就不太敢正面和姚书文打招呼了。
不过,好像还从没见过他们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希榕好奇地藏在同伴身后贴着墙努力偷听。
路泊汀弯身给姚书文添茶,完了又挎着肩靠回沙发,手指有些心神不定地敲着膝盖,“话就是这些,想不想见他您决定。”
姚书文摘下墨镜,指腹揉了揉眼窝,眸光细扫过他,“这个温志强是阿声的生父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了。”
瞅她定神盯着自己,路泊汀挑唇轻笑,小酌一口茶,茶底偏涩,他又喝了一口,“就是觉得他马上要移民了,作为生父,你们见一面比较好。”
“没必要见面,我也不想让他知道阿声的存在。”姚书文重新戴上眼镜,面容被掩住露出几分冷淡,“如果他移民期间需要任何帮助,我会联系资管以叁方的身份资助他,除此之外,阿声的父母只能是我和你爸。”
眼梢睇向他:“还有,你少插手这件事,你以为你的事就完了?”
路泊汀嘴边的笑淡了下去,看她:“您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找到妹妹……”
“不用了。”
指尖忽然一麻,和裤子好像触了电,他思绪一断,脱口问:“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挂在中央的吊灯却一闪,光线暗了几分,宽大的木桌被幽色灯光分成左右两半,两边都暂时陷进暗影,窗外溪流汩汩,水声潺潺,忽近忽远,室内的气氛却像卷入狂潮巨浪,路泊汀敲着膝的手钝然停下,接着问:“什么意思?”
姚书文起身,面前的茶水连碰都没碰一下,大衣衣摆蹭过盖碗的边沿,碗中的浅色水渍被洸开波漪,她不紧不慢地拿过旁侧椅子上的提包,居高临下地回视他:“我和你舅已经通过电话了,我自己去找她,还有,李樊的事你最好给我一个答复。”
移出的脚步一顿,转头,敛下的眸又看向他,声音低而凉:“如果找不到她,阿声就只能是我女儿,其他的,你想都别想。”
“凭什么!”
路泊汀猛地站起,长腿一跨,挡在她身前,他比姚书文高出大半个头,那股子刚才被镇压的气流瞬间消失,转而代之,俊脸一片冷然疯狂,临视着她,一整晚收着的脾气这会全打开。
“您问过我意愿了?还是问过她意愿了?一句话就否定我的十年,妈,您这公平?”
“她可以继续当路家的女儿,但,她只能是我以后要娶的人,只能是她,这事儿板上钉钉。”
“我说我能找到妹妹,我就一定会带回她,只要带回她就不再管我两,您明明答应过我的!”
“反正我这辈子就押她身上了,里里外外,您怎么拆都没用,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
混话一股脑砸出,姚书文手里的包倏地用力全抡到他身上,周围静了又静,墨镜下那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她连声音都开始哽的发哑:“那找不到怎么办!谁来赔我的女儿?!那是我女儿!你瞒着我和你爸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别让我现在在这里抽你。”
路泊汀一顿,心被扯的有些疼,鼻息发沉,“妈。”他喉咙滚了几道,声音也哑,“我们都往好点想成吗——”
“姚姨晚上好。”
希榕忽然推开木门,站在门边,她刚才吓了一跳,生怕两人起冲突,看到姚书文手里的包砸出去时,想也没想就跑了过来,有些局促地开口:“好久不见啊,今晚我父亲去了临港,如果哪里招待不周还望姚姨您见谅。”
姚书文阖了眼随即拾好情绪,看着门口站着的小姑娘,突然问了一句:“今晚有司机送你回去吗?”
不等她回答,指向路泊汀,“太晚了不安全,让他送你。”
路泊汀站着没动,眯起眼,声音压低冷声道:“能别扯进其他人么,别这样妈。”
姚书文直接无视,重新拿走包,转身往外走,声音绕在他耳侧:“你对阿声的感情,如果是你一直没摸清自己的心呢。”
“还有,以后不要约我,我不吃你这套。”
以往这间茶馆是她最常来的地方。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