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祁实在不是个好记性的人。
或者说,作为帝国军部最高指挥官,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的上将,他实在太忙了,忙得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被默认为放在刀尖上,而非进行记录这一项活动。
大至战争分布,小至人员变动官员往来,连祁平常能处理好,全靠星脑或者副官替他记着排着,按部就班地提醒催促。
当然,以上全是公事。
家事太少,此前直接为零。
以至于彼时连祁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地,就果断离了家。
而半夜出行源于皇帝临时颁发的一道诏令,说来原因不算紧急,却足够特别。
一是,出征的士兵凯旋而归,皇帝次日要给他论功行赏。
二是,备受宠爱的一位皇子失踪多日,兹事体大,有待商傕。
连祁被礼部抓着连改了两个小时的礼服,将将离开时还被财务部长,那个废话很多的糟老头子抓着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会。
其中多次强调国库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力图让军部务必不许再多提议,而回应的是连祁伸手揪掉他半把胡子。
没办法,伤者需要安置,死者需要归乡,安置和归乡都需要钱。
打完一架再赶到宫门时沉沉的夜色中泛起微白,之下是整齐严谨的黑白灰三色礼服,周边鲜红的旗帜熠熠生辉,仿佛废墟上战士的鲜血亦或朝霞的新生。
肃穆庄严的环境使得每个人都仿佛绷紧的弓弦,但这冗长的流程连祁早已经历多次,只感到乏味和疲倦。
终于,皇帝坐上高位,睥睨众生。
仪式自此开始,低沉的大提琴声和鸣笛声交织中,他温声地嘉奖获得战功的将士们,众人俯首,被叫到名字的人挨个上前,领取属于自己的荣耀。
帝国的皇帝年轻时是一副暴烈的脾性,年长后倒是有着一张不动声色的慈祥面孔。
他微笑地注视着他的肱股之臣们,他的肱股之臣也观察着他,不厌其烦小心翼翼的视线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试图从那始终平缓的语调里打捞出些喜好和想法。
譬如看好哪位皇子继承大典,譬如更看好哪个部门,譬如对虫族拉回的星球如果处置之类,当然,如果愿意透露出些对连祁啊,对皇城世家的想法就更好了。
众人只觉得他对连祁的态度很矛盾,对皇城世家的态度也很矛盾。
说他看重连祁吧,这些年世家刺杀围剿的事儿就没少过,连祁甚至曾在入宫路上被当街枪击,披血觐见,皇帝也从未过问,对满城风雨谣言听之任之。
某种意义上,那些事故很大一部分就是源于上位者视若无睹的态度。
可说他不看重连祁,更看重世家权柄吧,连祁遭遇的刺杀不少,反杀回去的情况更多,底下时不时就多那么几个死于非命的臣子,不乏重臣老臣,皇帝仍是笑盈盈的,不问则不答,问了也不答。
他从未制止过谁,也从未斥责过谁,依旧有奖则奖,有罚则罚,
早年既敢启用作为毫无背景的新人士兵连祁,松口一堆堆的奖章和实打实的军权,也任由大量世家成员走进政治中心,大刀阔斧地为家族添砖加瓦。
连祁只觉得这位皇帝明明是在养蛊。
而那些人蠢,或者说,自视甚高,反而忽视了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显然,他这只蛊可能要更胜一筹,但反噬起来也更危险一分,被叫到名字,在早已缀满徽章的肩头上又加了一个的连祁如是想到。
他的视线从皇帝并不显老,但绝对算不上年轻的面孔上扫过,认真聆听着皇帝对那场战争的夸赞。
夸赞这场战争收回了四颗宜居星球,夸赞仅以损失两个营的代价就杀死了一整个部落的虫母,开拓了新的领域。
确实,是不论从哪一方面而言都打得很漂亮的一战。
连祁少有地在后方指挥作战,也不影响他拿到这样好的战绩,这样耀眼的军功。
活下来的人接受荣耀和掌声,死去的人仿若尘埃,甚至不需要提起,轻轻一阵风拂过,就此了却世间。
可连祁这次也是为尘埃而来的。
他很直白也很扫兴:“陛下,此次抚恤金可否提一些?”
皇帝并不意外,“提多少?”
连祁虎口一张:“伤者五十万星币,亡者一百万星币。”
财务部长摸着所剩无几的胡须,满脸敢怒不敢言的恼怒,“…”
龟孙,居然在早先敲定的补偿金额上又翻了一番!
皇帝却微微笑开,“这点小事。”
连祁很清楚,帝国并不打算为废弃的兵器投入更多无益的费用,可皇帝很满意上将的态度,祈求的,被拿捏的。
真正从底层拔地而起的苍天大树,也要祈求镰刀的宽恕。
求就求,能拿下这么多真金白银,一句软话算什么,也就这种没遭受过贫穷苦难的傻登老贵族在意。
连祁暗暗骂了声娘,谢着恩退下。
论功行赏结束,其次再就是皇子的问题。
聊到这里已近午时,众人面上都露了疲态。
一直没有说话的二皇子打了个哈欠,“父亲,弟弟说不定是想出去玩,也许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他容貌艳丽,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妖娆阴毒,仿若一朵沼泽生长出来的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