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邵清和久违地梦到了一树玉兰花。
还是含苞的时候,花骨朵远远看上去像是粉紫色,可再等一等, 到绽放的时候,便是满树灿烂无暇的白。
朦胧微光里, 一个窈窕的女子站在窗下,一身做工考究的蓝色旗袍, 粼粼的清冷的颜色。
“小和, 妈妈可能等不到花开了。”
他从梦中惊醒,像溺水者被渔网从海上捞起,大口大口喘着气。月光照在地板上,如海一般的沉静。
隔日清晨, 从香江一起过来、自幼陪邵清和长大的德叔见了他, 奇怪道:“你昨夜没睡好?”
邵清和眼睫微颤:“嗯。”
他面无表情地说:“梦到妈妈了。”
“哇,那有很久没梦到过了。”
“是。”
邵清和弯腰, 钻进小汽车后座,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行了一段还算平坦的路, 换了一截土路, 暴雨里行船一般的颠簸,颠了不知多久,车停了下来。
内地的陪同者很抱歉地说:“前面的路通不了车, 要走过去。”
“没事,正好呼吸新鲜空气。”德叔笑着说。
下了车, 是连绵不绝的绿色, 南国的冬日也是为绿色所粉刷的,只不过颜色深些。
田埂是不平的, 邵清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漠然听德叔与陪同者说话。
“前面那个村子,就是小邵总阿公住的村子了。”
“我有听苏生说过,他晚年很惦记老家。啊,苏小姐好像也在这里住过五年。”
“苏小姐是?”
“就是小邵总的妈妈,唔,也就是大邵太太。”
邵清和听得心烦,皮鞋挑起一枚小石子,踢很远。
德叔看他一眼,默默转移话题:“前面那个小山坡的几株树,看着像玉兰。”
“欸,没开花你也能看得出?”
德叔笑而不语。
“这村子以前有很多玉兰树,前几年砍掉很多啦,之前听说还有个别名,叫‘玉兰村’。”
说话间就到了。
几间青砖黑瓦镬耳屋,因长时间未有修缮,屋顶的镬耳已有些破损,但这并不妨碍屋檐下的热闹。山墙上涂了白漆,现如今用作公布栏,从一月到十二月,记载着社员挣工分的情况。
一个年老的社员坐在门槛上看小孩玩,忽然见了这么多人,很不安地站起来。
“你们是?”
本县的官员笑着说:“你年纪大见识多,苏正安记得吧,他外孙回来扫祖。”
“可苏正安一家不是……”
见来人拼命挤眉弄眼,老社员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索性不说话了。怎么会不记得苏正安呢?这座大宅子就是人家的,只不过打仗的时候他们家就跑了,后来这宅子就供他们一整组社员住。
德叔见状,担心吓着人,便笑着说:“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可以过来了,我陪少爷过来看看。”
四处转转,由那个上了年纪的社员带着,去寻外祖家的祖坟。
社员很有经验的带上了一把镰刀。
越往山上僻静处走,茅草藤门越多,行走很困难,砍断了藤蔓,一路走一路清理,方才到了一处坟地前,遍地的荒草,不知绿过几十回。
邵清和对这些未曾谋面的先祖并无什么特殊感情,不过例行公事的祭奠了一番。
倒是当地陪同的人,还洒了几滴泪,瞧着十分情真意切。
僻静处,德叔对他说:“看过了?”
邵清和背倚一竿竹子,淡淡地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我早和你说,想来不难,但来了,可是要交路费的,想好了?”
贾府碰着刘姥姥还要给二十两银子、送一大包衣服呢,大款爷来外祖家乡一回,怎么着也要为父老乡亲做点事。
“小钱而已。”邵清和说。
离开那一日,德叔笑眯眯地拿出两份文件,递给当地官员。
“我们少爷打算捐助一百万元。其中八十万用来援助医院,二十万捐给学校。小小心意,请不要嫌弃。”
开玩笑!天上掉钱的好事,谁会嫌弃啊?
这份小小心意瞬间被欢天喜地地接受了。
事情办完,他拉开车门:“好了,估计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
邵清和不置可否。
他望着车窗外不断退后的低矮的房屋,云与天低低的,是冬日常有的阴沉。
再过些时日,到春天,玉兰花应该会如约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