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拾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因着谢家在县中并无房产,明知谢家情况的周知县总不好让人免费打工还自付房租,是以他索性让谢拾就在县衙中吃住。
这日午间,周知县恰好与谢拾一起在县衙中用饭,随口一问他这一上午的收获,便听谢拾道出以上这般简单明了的感想。
周知县颔首道:“不错。你能这么快洞悉关窍,来日至少不是被糊弄的糊涂官……某些人才高八斗、科举连捷,等中了进士当了官,却只是个‘泥塑木偶’罢了。”
他语带不屑地举了几个糊涂主官的例子,免不了涉及一些胥吏欺上瞒下的小花招。
譬如纳税时,只要故意更改田地等级,改下等田为上等田,农户的田税便会翻上几番,最后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出钱消灾。
再譬如,百姓轮值力役时,既有轻松的活,也有繁重的活。按大齐朝廷规定,一般是家境好人口多的人家分配到繁重的力役,而家境差人口少的人家则分配轻松的力役,也就是所谓的“均平”——然而,实际操作中却很难做到“均平”,往往有钱人家稍作贿赂,胥吏动动手脚调换一下,便将繁重的力役摊派到了穷苦百姓
() 的头上。
如此种种,知县便是心知肚明也管不过来,毕竟县衙工作还要仰仗胥吏,在本地根深叶茂的他们甚至比知县更熟知民情。
不过,糊涂无能的知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糊弄成泥胎木偶;聪明人却懂得抽丝剥茧、杀鸡儆猴,让下面的人都收起爪牙,在其任职期间不敢胡作非为。
谢拾将周知县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这位长者的经验之谈无疑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他昂首道:“为官须得明察,否则徒害百姓,学生记下了!”
自信笃定的语气,似乎丝毫不怀疑自己将来能走到进士及第、入仕为官的地步。
一老一少可谓一个说得自然,一个答得自信,区区童生,却提前预定了进士功名。
对照记忆中泊阳县的情况,谢拾以为周知县的话很有道理,不得不说是金玉良言。
当年张知府任职泊阳县令时不正是前一种吗?谢拾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两件事,无论是王七娘杀夫案,还是为先帝贺寿而强征百姓服役,都发生在张知府任职期间。
发生命案,知县却外出休假,令县吏为所欲为,以至蒙冤者入狱,证人险遭拷打。
对比之下,周知县上任这几年,泊阳县却风平浪静许多。
须知前两年年景不好,百姓好容易才挺过来,遇到一位不扰民的知县便是难得。而周知县上任以来体恤民力,从不“大动干戈”,主要精力都用来发展文教,昔日荒废的社学经历整顿早已面貌全新。
等谢拾用过饭离开,方有一道人影来到前院。女子年过四旬,气质端庄中透着从容,衣着并不华丽,只簪着根银簪而已。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去,只见到曲折的回廊间,少年人轻快离开的背影,他宛如一枚初生的竹笋,比墙头的绿萝还要青葱。
人不见了,周夫人陈氏才收回目光,轻笑一声:“这便是相公相中的女婿人选?身量未足,我看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周知县抚了抚胡须,道:“身量未足,气度已成。年龄尚小,格局却大。”
陈氏眼中闪过几缕惊讶。
自家虽谈不上高门大户,可跟随周知县历任以来,她自诩也见识过不少优秀子弟,却是第一次见自家夫君如此欣赏一个人。
周知县寒门出身,也是一步一步通过科举卷上来的。陈氏与丈夫一路共患难共富贵,感情极好,膝下共有二儿一女。
长子已经成亲,且中了举人;次子不及弱冠,两次院试皆未取,至今还是童生;幼女年方十二,夫妻俩如珠如宝,疼爱有加。
陈氏不愿将女儿嫁入高门,向来属意于娘家侄子,以为知根知底方能放心,周知县却不看好这桩婚事,一心想着另觅人选。
此番见周知县对素昧平生的谢拾如此看重,陈氏还当他终于找到了心中良婿,哪知周知县却道:“不急,再多看看罢。”
言下之意似乎并非为女选婿。
“……良人未必可为良配。”他沉吟许久,缓缓说道,“我自认有些识人本领。乳凤初啼,有吞吐天地之志。气度格局如此,胸中自有寰宇,儿女之事终是点缀。”
站在选女婿的角度,谢拾备受他欣赏的优点反而成了不足。
“咱们女儿心思简单,既不求荣华富贵,何必教她历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