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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1 / 2)

知道了下江南少说要三千两,大理寺卿回家的路上,说的话就少了很多。

孤魂兄于心不忍,给他写:走过去也行。

盘缠实在不够,照尘和尚其实还可以化缘。

一路化缘,慢慢走过去,或许心里也会慢慢变得好受。

佛法是渡人的,当初小和尚这么教时小施主,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孤魂:这个花的钱少。

秦照尘回过神,笑了笑,摇摇头:“在下……没在想这个。”

他并不真为银子发愁。

时鹤春已经不需要那个暖炉,不必买了。那么除了府上人生计口粮,就没什么地方,还非得要银子。

至于江南,就像孤魂说的,一路走过去也没什么不行,要走的不过是条江南路。

路而已。

这世上最艰难的路,他和时鹤春也走过,走到了头。

秦照尘也没在想佛法。

虽说有些时候,照尘和尚也会忍不住想,倘若他不还俗、不回秦王府,不硬要踏入这条红尘道,此后的世事会是什么样……

或许时鹤春不必护着他,就做个寻常的、不高不低的佞臣……也或许时鹤春当官当腻了,发现原来花天酒地也没意思,就跑去江南当富家翁。

时鹤春是一定很会挣钱的,到时候一定也比做和尚的有钱的多。

在江南烟雨里当了富家翁的时施主,一定也看不下去疾苦,忍不住施粥救人。

救了人以后,又要把由头往他身上甩,说是和尚念经念得头疼,说这些粥铺是秦大师父慈悲为怀讨来的。

……

每每有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多想一阵。

他对时鹤春太过熟悉,风采举止历历在目,不消太费功夫,就能想出那该是多潇洒恣意的一只灵鹤,在烟雨亭台间自在逍遥。

这在佛法中,算是我执未破,算是妄念深重。

所以秦照尘也只有太想喝那壶酒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想一会儿,然后把酒放回去,继续做该做的事。

如今该做的事,差不多算是做完了,秦照尘不想再管佛法,也不想再做大理寺卿。

他方才是在想,府上的人事安排得是否妥当,倘若这就走,有没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孤魂大概是听得皱了眉。

一阵风卷地上浮尘,给他写:才一年。

孤魂:秦大人要的世道,一年就妥当了?

秦照尘看着那些字,反思了一阵,是否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给萍水相逢的孤魂兄,也啰嗦了太多家国天下、国计民生。

……没什么世道是一年能改的,这的确是大理寺卿心上刺,如今满打满算,只不过是将该杀的人杀净而已。

先破再立,这世道要转好,还要再兴科举、选贤臣,再扶一个清正刚直的首辅,定朝堂风气。

大理寺卿心里清楚,念头清明

(),只是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秦王殿下如今是正道魁首、清流砥柱,站在朝堂上,手底下的累累血债足以震慑宵小……倒是也可做一尊无心的怒目金刚。

可他偏偏有心,时鹤春保下了他一条命,也保下他一颗心。

这颗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过了头,醒来时只身一人,大殿空荡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伫立,那样举目四望的滋味,还要更难受。

因为那样举目四望的时候,角落里尚有一只小仙鹤,鲜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过去,往他手里塞一把蜜枣佛珠。

这些话,秦照尘从未跟旁人说过,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归的小仙鹤透露半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头巨石松动,又难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说得出来。

……一念及此,秦照尘才发觉,身旁的孤魂许久没再写什么新的字。

秦照尘怔了下,试着开口:“孤魂兄?”

无人回应,风走得懒,几片迟落的寒叶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飘下来。

或许孤魂在想事,或许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许……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

秦照尘这样想了一会儿,也就重新迈开脚步,慢慢往府上回去。

——孤魂的确在想事,庄忱坐在树枝上,看着下面踽踽独行的秦照尘。

系统捡起那几片霜叶,飘到他身旁:“宿主。”

庄忱接过来,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带半分热意,本就枯干的叶片一到他手上,最后些许颜色也褪去。

系统按照庄忱的交代,飘进那口枯井里,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捡回来:“宿主在想什么?”

庄忱说:“不该喝酒。”

就像时鹤春陪秦照尘下去放粮,在快死时说的……要是不喝酒,其实就不会和秦照尘走到这一步。

要是不醉着,时鹤春会是个相当标准的奸佞。

一呼百应法力无边,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尘彻底割席,嚣张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该死的时候。

可时鹤春偏偏不能不喝酒。

这具身体经脉俱断,要靠酒力舒筋活血,旧伤横亘狰狞盘踞,也要靠酒止痛。

按顺序排,这是庄忱接手的第二个世界,酒量都还没锻炼出来,这一辈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

一壶接一壶冷酒灌下去,醉到上头,总会有些原本不在计划里的事,就这么忍不住做了。

于是留下来这样一个秦照尘。

“是我没处理妥当。”庄忱实事求是,拉着系统反思总结,“不该喝酒。”

系统飘在宿主身旁,心说这又怎么能怪宿主——谁来过这样的日子,能撑得住不醉不痴不嗔,做个无心不痛、法力无边的不坏金刚。

秦照尘都撑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穷凶极恶的浊流都碾不碎的一颗铜豌豆,一样撑不住。

是这世道不好,这世道不让好人得偿所愿,不让有心

() 的人活命。

系统不赞同宿主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_[((),只好把那个印信擦干净,交给庄忱:“宿主。”

庄忱接过来,收进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没有。”

他从树枝上飘下来,看见一片长得很漂亮、红透了的霜叶,顺便拿寒衣的袖子垫着,给大理寺卿捡回去。

……

日落月升,暮色消散进茫茫寒夜。

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个。

秦照尘这条路走的缓慢,他心中有事,走着神只知迈步,直到察觉阴风阵阵,才倏地回神。

回家的影子一个,回家的人却不止。

漂漂亮亮的小仙鹤不知从哪冒出来,也不说话,学他背着手,学他踽踽行。

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动,定在原地。

秦照尘胸口茫茫然剧烈起伏,眼里凝定着眼前身影,像是刚想起要怎样呼吸。

“想什么呢?”他的小仙鹤回头,弯腰打量他,“听说秦大人要去江南?”

秦照尘原本不敢告诉他这件事,被时鹤春点破,肩背微僵,咬了牙关,不敢胡乱说话。

他不敢让时鹤春知道太多,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袖子里有壶酒。

莫非时鹤春交友广泛,与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实认识?

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时候依然这么想,依然丝毫觉察不出不对劲。

但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种时候——在熬到云破月明、千古清名举手可摘的时候,偏要下江南。

“这一片的鬼都知道了。”时鹤春放过了大理寺卿,没叫秦大人一颗心跳破腔子、砸在地上,“听说你要一路化缘,一文钱不花去江南。”

大理寺卿:“……”

以讹传讹,不外如是。

他这才想起自己说这话时,是在城隍庙前,寒衣节刚过,只怕那里新鬼很多。

秦照尘去城隍庙上香,也是想请神仙保佑……不知这里的城隍庙认不认和尚上的香。

怕求得不妥,秦照尘特地多跪了半个时辰,请此地城隍庇佑时鹤春。

庇佑他的小仙鹤,别再疼别再冷,逍遥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想喝多好的酒,随时就能开怀畅饮。

庇佑时鹤春别叫厉鬼欺负……这一条大概不会,时小施主不欺负厉鬼就不错了。

秦照尘匆忙伸出手,接住时鹤春甩过来的包袱。

照尘小师父从小被这么欺负到大,时小施主手不好,自己从来不肯拎东西,不耐烦了就往小师父怀里扔。

包袱极沉,又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秦照尘险些被压得坠摔在地上:“是什么?”

“银子。”时鹤春说,“挺好个江南,走过去可惜了。”

秦照尘怔了怔。

大理寺卿抱着怀里的银子,慢慢停下脚步。

“不是赃银。”他的小

() 仙鹤蹙了眉,有些不高兴,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污你清白。”()

时鹤春人是死了,可手底下的那些商铺园子又没死,个个都是能挣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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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钱早被时鹤春吩咐了,说给大理寺卿、说给大理寺卿,清正廉洁的大理寺卿一年都没去拿,摆明了还是要同他这个奸佞划清界限……

秦照尘急声打断:“不是!”

时鹤春不动、他向前迈步,却仿佛这短短几步路怎么都走不完,他扯不住时鹤春。

“不是。”秦照尘急得喉咙发哑,咬字都艰难,疼得像是吞了刀子,“我不是……”

他过去从不知辩解,总觉得多说无益、说不如做,总归他又不和时鹤春分道,时鹤春心里定然明白。

有人说他和时鹤春势不两立,他不辩解。

有人说他是清流正道,不跟奸佞沆瀣一气,只怕心中嫌恶透了时鹤春——他想要争论,偏偏笨口拙舌,几句就被绕进去。

于是世人都说他们分道扬镳,都说他们早已决裂,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时鹤春站在朝堂上,揣着袖子全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被哪个没脑子的清流指着鼻子骂,说秦大人如何清正,如何刚毅凛然不可侵,早晚手刃奸佞。

秦照尘过去心想,任他们说去。他和时鹤春心里都清楚,都不在乎,谁管世人非议。

——到了如今,换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飞短流长裹身的那个,才知这是种什么滋味。

原来这滋味这样不好受,仿佛举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个午睡过头的傍晚……大殿空荡无人,漆黑冷寂,四面泥塑木雕,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菩萨不渡,金刚也不救,只有无边寒意临身,一刀一刀剐去身上血肉,剩个遁去妄念我执的干净空壳。

秦照尘听见时鹤春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叹,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不是……我从没这么想。”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的银子,别人不能抢……谁都不能。”

生来端方的大理寺卿,从没这么咬牙发狠过,瞳底漫开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梦从未结束。

从未结束,他的小仙鹤死了,孤零零死在没人的牢里,没有漂亮衣服,没有银子。

什么都没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亲手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谁都别想抢时鹤春的银子。

他也一样,他也不能动、不能碰,这是时鹤春的银子,要给时鹤春带走。

天上难道不用银子?倘若不用,那人间祭祀阵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礼皮帛……花钱如流水,莫非全无意义?

秦照尘不信天上人间是虚谈,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鹤要到什么地方去。

难道要困在这冷冰冰的俗世里?

秦照尘不能这么想,只是稍有些念头,五脏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乱想什么。”时鹤春摸摸他的额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