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广播通知检票了,两人才停止说话,戚桐忍不住抱了抱自家父亲,埋在他胸口好一会,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在她远行之后挂念着她,期盼着她回家了。
“谢谢爸爸。”她扬起头又对他笑着,“我走啦,会很快回来。”
“好。”他捧住女儿的脸,认真的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一切顺利。”
戚桐红着脸走去检票,窈窕的背影却一直映在戚梧眼里,直至她消失在涌动人潮里。
等飞机慢慢飞向天空,变成一道银白的直线隐没在云层间,他才转身离去。
而坐在飞机上看着渺渺云层的戚桐则是勾起一个无奈的笑容,还说不会像幼稚园的小朋友,结果这么快就开始想爸爸了……她白皙的脸颊像是漫上了天边的红霞,心里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又难免沉溺在这样的思念当中。
戚梧却没有去航天局参加讲座,随便用了个理由搪塞了黎袁便回了家。
他看了眼手上的工具,握紧拳头,他准备了十来天,就是为了今天来撬门。
虽然听起来十分的猥琐……他轻咳一声,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能更了解女儿,如果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当他多疑敏感罢了,总之无伤大雅。
将铁片插进锁眼里,脑海里慢慢勾出它的结构,操作了几下之后门锁应声而开。
卡嗒一声像是敲在他的心上,顿时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已成定局,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便打开了房门。
入目的却是一片昏暗,空气里微微沉淀着家具腐烂的味道,他身后的光争先恐后的侵入这像是被遗忘许久的房间,他看见缥缈的尘埃在光线中沉浮起落。
伸手在墙上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打开日光灯,眼前的图景才一五一十的浮现在他面前。
他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落脚比较好,这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不说,基本都被白布盖了起来,应该是为了防止它们被落上灰尘,他踌躇了一会,决定从面前一样样来看起,伸手揭开一方形物体上的布,他顿时被扑头盖脸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用手使劲挥了挥,才看清这到底是什么物件——一张儿童用的书桌。
他怔了怔,很快便认出这是什么,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是那张他亲手为女儿做的小书桌。
他擅长木工活,甚至更精细一些的模型他都能做的惟妙惟肖,毕竟在做航天飞具模型的时候要求的就是越细致越完美。
戚梧伸手抚了抚这张经过岁月变迁已经微微腐朽的木桌,一时恍惚起来,他像是看到小时候的戚桐端坐在桌前画画写写,偶尔累了打个哈欠,忽闪着水灵的大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吃饭。
嘟着嘴的小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他内心忽然温柔酸胀得无以复加,也大概明白这屋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了,他一一掀开来,果不其然都是他当年置办的一些家具。
刻着她身高线的大衣柜,他曾说每年都要为她丈量一次身高,记录女儿长大的一点一滴,可那划线仅仅只有一条,旁边是他飞扬豪气的字迹——“凤凰五岁”的字样。他伸手摩挲着这划痕,它们的痕迹停止在此处,但时光荏苒,一切事物都落下深厚的尘埃。
他亲手做的小木马和简易的秋千架也静静立在一旁,当时鲜艳明亮的红色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小马驹本该欢快的模样变得寂寥落寞,封闭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将近二十年,它的小主人将它与快乐一同丢落在未知之境,经年一路跌跌撞撞,再寻不回那样单纯美好的童稚时光。
他将瑟然的目光收回,扫视过这一圈陈旧的家具,却无一不是承载了他们那美好却短暂的记忆,他压住叹息,不敢惊动此处尘封多年却望不到尽头的思念。
他的目光突然掠过一只从未见过的半人高柜子,眉头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避过这些家具,来到它的面前。
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他置办过的东西,可会出现在此处也必然与她有关,他想也没想便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分成了上下五格,每一格都陈列着不少的东西。
目之所及的大部分是书籍,他一本一本的翻开来,发现竟都是他过去读过的,不论是着作,理论,甚至是消遣时看的人文轶事都一一用牛皮纸包好,他发誓自己从未这么细心的对待过它们,那是谁做的便一目了然了。
上面的字迹有些是年少时的他随手写下的,张扬跋扈,对待作者观点的看法和犀利点评,他不禁有些汗颜,他之前在网上看到过这种做法似乎叫做中二病,女儿竟然还将他们妥善收藏起来了,一时失笑不已还掺杂着些不好意思。
他随手翻阅了几本,可渐渐地他的眼神沉下去,因为在他有力的笔锋旁时常出现一道娟秀端正的字体,有时表达出对他激烈言论的反驳——就算是反驳也是温和幽默的,读起来让人大感服帖。有时是赞成他的看法,孺慕之情跃然纸上。或是看到有关宇宙理论的书籍,在印刷黑字的旁边又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的阐述,大概是涉及到专业知识较多,她不是很明白,于是便做了个记号,写上一句:我不太明白,想问问您却也徒劳……盼望有一天能听您亲自为我解惑。
仿佛是隔着时空在与年少的他对话,戚梧一时觉得有些慷慨激昂,她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的合拍,不是毫无主张的一味崇拜,而是用自己的思想明白地书写出岁月真章,她的神思,她的风采,都一一在眼前呈现。又觉得思念难当,等她回来他一定抱着那些她看不明白的书一一为她解惑。
他合上书本久久不能言,难窥年少的她打开这些书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在写上这些字迹时脸上挂着的又是怎样的神情,而他却像得到了吉光片羽,拾起他们隔着时空共同书写的箴言,心头滚烫不已。
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他都丝毫不想错过,当即一本本翻阅起来,每看完一篇随手笔记,都犹如更了解她多一分,唇边不知不觉地挂起笑容,不知疲倦的观看。但却越到后面越是皱眉,不知从哪一个节点开始,她的笔触刻板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写的勉强无力,从光华流转到暗淡颓唐,他心里明白,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和她被绑架有关吗?
为何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困兽一般的绝望,像置身万丈深渊之中,奋力抬头也望不到煜煜星光。
他指尖捏紧书页,从昂然风发的意气到满纸颓唐,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绝望?
最后几本书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笔记,只有他一个人的,骤然缺了她的陪伴,他显得像一个滑稽的小丑般可笑。他呼出一口郁闷的气,将最后一本关于星体研究的书放回书架,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赶紧又将书取了出来,他没记错的话这本书又一层夹页!
他迅速翻动着,终于透着光看到了一排排的笔记,他小心翼翼的将黏和的书页撕开,暴露了这尘封已久的字迹。他当年因为对这本书的作者持有的观点嗤之以鼻,故而将自己的看法一股脑的写在了书页上,并且发誓一定会做出研究来纠正该作者的观念是错误的,然后将书页黏在一起,等着他实现的那一天才能打开。
如今他仔细观察,发现书页已经是被打开过一次,又重新粘合上的。戚梧深呼吸着,看了下去——他在结尾写到对宇宙星河的向往,若是让他能投身于那片无穷浩瀚间,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甘之如饴。
戚梧一点点看过这些早在岁月里被磨平的棱角不由失笑,梦想虽然不变,但如今却不是什么都能舍去的了,他最重要的是……
思考在接触到一行字时停住,手指颤了一瞬。在最后的结尾处,那娟丽的字迹再次出现了,却并非感想,而是落下透着无力的一句诗,狠狠砸向他的心扉。
像是质问又像自问。
“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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