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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2 / 2)

冯保给他拉好被子,打算离开,朱翊钧忽然大喊:“我知道了!”

冯保本来已经站起身,又坐了下来:“殿下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来,他是来谈开海禁!”

“叫通贡互市。”冯保继续说道,“王直不上岸,也不肯走。胡宗宪就明白了,他其实很想谈判,只是不信任自己。”

“这时候,胡宗宪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叫毛海峰,他是王直的养子。”

“在胡宗宪与王直取得联系的时候,他派了两个人前往日本。那时就想劝说王直回来,但王直没来,却派来了毛海峰。”

“胡宗宪好吃好喝招待毛海峰,临走时还送给他大量金银珠宝,两人建立了不错的交情。”

“这时候,胡宗宪给毛海峰写了一封信,邀请他上岸。”

“毛海峰看完信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王直,王直同意了他上岸。”

“毛海峰带着义父的任务而来,他想探听朝廷的意思,究竟能不能通贡互市。但胡宗宪什么也不提,拉着他非要为他接风洗尘。”

“毛海峰心中有事,不敢多饮,胡总督倒是一反常态,喝了个酩酊大醉。”

朱翊钧说:“这又是胡宗宪和徐渭的计谋吗?”

冯保很欣慰,他已经明白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殿下且往下听。”

“胡总督喝醉了,看着毛海峰如同看到了自己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盛情挽留他今晚就住总督府,与自己同塌而眠。”

“啊?”朱翊钧当然不会以为胡宗宪真的这么情真意切,但同塌而眠属实也没想到。

“毛海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胡宗宪扶到床上,然后,径直走向了一旁的书案。”

“书案?”

“对,书案。那里堆积着大量总督府的公文,在这些公文中,毛海峰找到了他此行的答案——胡宗宪写给朝廷的奏疏,力保王直,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朱翊钧惊讶道:“他信了?”

冯保说道:“当然,公文中还有别的内容,比如坚持以武力解决问题的俞大猷,坚称决不能姑息王直,必将倭寇赶尽杀绝。”

朱翊钧恍然大悟,有了这些反对的声音,胡宗宪的那封奏疏才显得可信度更高。

这才是胡宗宪真正的目的,他要让毛海峰自己发现他想要的答案,然后回去向王直汇报。

而胡宗宪和徐渭,什么也不必做,他们只要等着王直自觉上岸就可以了。

“事情如同计划的那样,王直决定上岸,但他还有最后一个条件——他需要一个人上岸做人质。”

“胡宗宪派出了自己的亲信夏正。”

“啊~~”故事听到这里,朱翊钧伸了个懒腰,又松了口气,“王直上岸啦,大事可成!”

冯保却不置可否:“故事剩一个解围,殿下还要往下听吗?”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听呀,听完我就睡觉了。”

这时候,刚才被他踢到角落里的布老虎又被他勾了回来,抱在怀里,还拿脸蹭了蹭。

见他这么放松又欢喜,冯保有些不想往下讲了。但小家伙坚持要听,他便有始有终,将这个抗倭的故事接着讲下去。

“双方你来我往,交手多年,王直最终上岸,与胡宗宪见面。胡宗宪好吃好喝的招待他,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他想来就来,想走随时可以走。”

好不容易骗上了岸,胡宗宪却没有采取下一步措施。折痕不寻常,按照朱翊钧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他一定会问一句为什么。

可是听了那么多的故事,五岁的小家伙也成长了。他明白了实力的差距,让胡宗宪不敢轻举妄动。

这不是徐海,赶尽杀绝对他没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王直等待着朝廷的最后决定,在舟山也没什么可玩的,胡宗宪便劝他前往杭州。”

朱翊钧笑道:“让他去看看西湖歌舞吗?”

冯保叹一口气:“殿下猜对了。”

“王直来到杭州西湖游玩,却被时任杭州巡按王本固诱捕,将他关进了牢房,并很快上疏朝廷。”

朱翊钧正在摆弄他的布老虎,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一顿:“胡宗宪没告诉他,王直不能杀吗?”

“说了。但殿下想一想,王直是什么人,抓了他又是何等功劳。”

朱翊钧脸上的欢喜烟消云散:“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王直,他有很多手下,那些手下本来就是倭寇。后来跟了他的船队,听他差遣。”

他开始回想刚才听到的故事,一点一点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如果王直死了,这些人就会回到海上,继续当倭寇。”

“所以,胡宗宪才说,王直不能死。”

冯保说:“至少现在不能死。”

连一个孩子都能想通的道理,一个朝廷官员,杭州巡按却不懂。

或许,不是不懂,而是这么大一个功劳摆在眼前,沿海各地的安宁,老百姓的死活早就抛到了脑后。

“真笨啊!”朱翊钧气坏了,“胡宗宪呢,赶紧让他放人呀。”

冯保问道:“殿下知道杭州巡按是什么官职吗?”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冯保说道:“巡按只是七品,他的职责是监察当地官员,随时上报朝廷。”

“王本固非但没有放了王直,反倒上疏朝廷,弹劾胡宗宪。说他如此袒护王直这个倭寇,

他们又是同乡,说不定早就暗中勾结,收受贿赂。”

“胡宗宪也曾多次上疏朝廷,希望慎重考虑,不要处决王直,只有他才能控制住手下几万人。”

“王直也写下《自明疏》为自己辩护,称自己往来日本和浙江,只是为了做生意,绝没有勾结倭寇侵扰沿海。还称自己也曾为抗击倭寇立下功劳,只是蒙蔽不能上达,实有不甘。”

他还提到:“日本现在虽然有一位君主,但君弱臣强,诸侯国几十个,许多都与他关系匪浅,可为大明所用。”

最后,他还说:“如果朝廷允许浙江和福建沿海开放通商口岸,并且恢复日本的朝贡贸易关系,那么,东南沿海的所谓‘倭患’就可以得到解决。”

“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

听到这里,朱翊钧却喃喃自语:“开放海禁真的那么重要吗?王直都要死了,还想着这件事。”

“随后,王直在杭州府官巷口斩首示众,临刑前他说道: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冯保叹一口气:“后面的事,殿下也都知道了。直至今日,倭寇仍流窜于沿海各地,百姓饱受其害。”

朱翊钧却问道:“那个王本固呢?他当了多大的官,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他?”

“南京大理寺少卿,兼右佥都御史。”

朱翊钧嘟嘴,快要气哭了:“他杀了王直,自己升官了。就不顾百姓的死活,最后还是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在抗倭。”

他越想越气:“我要让皇爷爷罢了他的官,把他赶走!”

“殿下!”冯保被他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只当故事听,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关于这个约定,朱翊钧一向遵守得很好。不管冯保跟他讲过什么故事,他从来不对别人说。

朱翊钧握了握拳头,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应该遵守对大伴的承诺:“好吧,我不说。”

冯保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喝了,又轻抚他的后背,等他情绪渐渐平复,这才说道:“王本固倒也不真的是个坏人。”

“他曾任乐安县令。当地苛政如虎,天灾频发。王本固到任之后,罢免贪官,惩办豪绅,鼓励农桑,提倡捕捞,兴办学堂,不过数载,百废俱兴。”

“因为得罪严嵩,他本该留任京师,却被调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当时有一地方官,罪当削职,以千金贿赂王本固,王本固不受,仍将其正法。”

“后来,有粮官克扣军饷,以致士兵叛乱,王本固孤身前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叛乱者最终伏法。”

“殿下还认为他是个坏人吗?”

这才最叫人气闷,朱翊钧的脸鼓得像包子一样,气呼呼的说道:“我没说他是坏人,我说他是个笨人。”

冯保问他:“殿下认为,他还应该继续当官吗?”

朱翊钧又倒在枕头上:“我说了也不算呀。”

“或许,有些人他只是没有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导致做出了错误的决策。”

用人之道也是一门学问,许多时候,好与坏,是以非,黑与白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从这个故事中,朱翊钧学到了面对不同的敌人,要用不同的手段。该杀则杀,该留就留,凡是要以大局为重。

以及,官员的任用有时候也是一门学问。这个世界上,没有丝毫道德瑕疵的圣人毕竟是个稀罕物种,百年难遇。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去任用官员,那么朝廷很可能无人可用。

胡宗宪不是什么正直清廉的善人,他心系百姓,一心报国的同时,也诡计多端,逢迎奸党。

同样的,王本固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在王直的事情上犯了错,但并不影响他为官清廉耿直,为朝廷和百姓做过许多事实。

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扬长避短,发挥他们的作用,比一味的追求没有瑕疵的品德,更为重要。

这些道理,朱翊钧现在想来懵懂,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儿时听到的,看到的,对他却影响深远。

小家伙无声无息的躺下来,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难得,他主动要求睡觉。

冯保给他拉了拉被子,放下床帐:“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