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到了斯文扫地,毫无体面。
她略有些无奈,但是也辩驳不得什么。
显然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失了分寸,完全没了多年修炼的端肃。
其实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朝堂上那些套路都经过了多少回,大部分时候理性总是能够压住心底那小小的喧嚣。
更何况他不是别人,他是执掌天下的帝王。
他现在这样失了分寸,过后终究会后悔,会觉得在她这样一个臣子面前失了脸面,会越发戴了高高在上的面具,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甚至会矜贵而从容地笑着,一脸宽容地施展他的御下之术。
所以面对这情景,叶天卉什么都没有说。
有时候人应该学会装傻。
而永盛帝在这么一番挖苦之后,陡然顿住了。
他苦笑了一声:“我现在和你说这样的话,对你来说很有压力?让你无所适从?()”
叶天卉:“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要末将做什么,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又何谈无所适从。③()『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永盛帝:“哦,是吗?那我要你留下来呢,留下来陪在我身边——”
当提起这个的时候,他的声音不自觉渗出低哑的温柔。
他看着她:“这对你来说也是君恩吗?”
叶天卉听这话,便笑了下:“是啊,怎么不是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几分天真坦率的样子,这让永盛帝看着熟悉,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未曾登基为帝。
叶天卉:“你还记得吗,以前我叫你三哥哥,我还记得那时候,我顽皮,爬山,打坏了先帝的花瓶,都是你帮我遮掩,你对我最好了。”
有风轻吹过,她的声音恬淡,永盛帝眸中泛起温柔的甜蜜来。
叶天卉走上去,仰脸看着永盛帝:“三哥哥,若有来生,我愿嫁你,但是这辈子,就随我去吧,可以吗?”
此时的她,俨然就是十三四岁时的叶天卉,说话是软嘟嘟的,甚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这样的叶天卉让人怎么拒绝?
然而永盛帝只觉心肝俱碎。
他勉力扯出一个笑来:“上次你给了我两刀,那只是伤我皮肉,这次你却是直接捅在我心上。你是知道怎么让我痛的。”
他当然明白,她不想留下,如今说这话,不过是故意哄着他,拿过去那些情份哄着他,让他放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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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他三哥哥,他还能怎么样。
狡猾的叶天卉,阴险的叶天卉,她清楚知道怎么让自己无法反抗,她就是故意的。
() 这一声“三哥哥”确实击中了他的三寸命脉,他没有办法强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叶天卉离开的那天,永盛帝站在官道旁茂密的林中,看着叶天卉的车马自官道前经过。
叶天卉此去淮州显然是要长住一段的,前后十几辆牛车,中间一辆最豪华宽敞的显然是叶天卉乘坐的。
她倒是一改性子,连马都懒得骑,舒服地坐着牛车。
这让他想起最初,她失忆了,自己搂着她,两个人曾经纵情地在马车里享受,他让她抓住马车上的银把柄,让她趴在那里,在她后面纵情,看她散落的发丝抖在纤薄雪白的肩膀上。
他又想起两个人的最后那一次,那是最让他心荡神摇的。
他现在依然清楚记着被湿热包裹的感觉,而最让人回味的是,包裹着他的那个人是叶天卉。
不是失去记忆的那个叶天卉,而是已经恢复了记忆的、心中有沟壑的叶天卉。
若说她对自己没有半点情思,其实永盛帝并不相信。
那晚她分明已经看破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早几日便看破了,所以那一天双眸荡漾着妩媚,陪着自己饮酒,又在酒后纵情的就是已经恢复记忆的叶天卉。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两个人在即将抵达男女之间最欢愉巅峰时给他一刀。
她也就是以她自己做诱饵,让他享受从云端坠落至地狱的滋味,要让至高无上的欢愉来反衬那冰冷刀锋切过肌肉的痛苦。
她在报复。
永盛帝看着那车轮滚滚消失在官道上,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的脚步有些疲惫,不过心里也越发清楚地明白,有些人他是终究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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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奏章。
这些都是要一份一份地看。
他翻开来,第一份奏章是废话,他朱笔随手敷衍了几句,扔一边。
第一份奏章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的例行公事,他也随手回了一些例行公事。
这些自然无聊至极,不过也终归是要看一看的,这是安抚臣下之心,也怕错过什么要紧大事。
按照惯例可以设置宰相之职,对这些奏章先行筛选以及拟定应对。这固然是一个良策,可以缓解帝王的辛苦,但是永盛帝不喜欢。
这样的职位只会滋生权力的欲望,终究会养虎为患,也为后代子孙埋下祸根。
是以永盛帝都尽可能事必亲躬,他要自己过一遍。
好在这个事情并不难,他素有一目十行之能,过目不忘。
在这堆积的奏章中,他也发现几件要紧,是必须仔细掂量的,这些都重点挑选出来,回头要和属下大臣们进行商议,或者干脆放到明天的早朝中。
他这么想着时,突然再次想起叶天卉,想起她七八岁时的光景。
那时候她跟着这些皇子们一起读书,每每太傅留下许多课业,那些课业总是要有十几本书,是要
让大家仔细研读然后写出心得的。
叶天卉总会抱着那些书愁眉苦脸,每每挑挑拣拣,专挑一些还算有兴致的来看,却把那些不想看那的留在后面,但如此煎熬一番,还是要视死如归一般打开,一边看一边低声嘟囔着,磨着她那小白牙。
永盛帝想到这里哑然失笑。
人生真是有趣,他是俯瞰天下的帝王,踩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走到这个位置,只是如今,在这随便一句话便足以决定天下人命运的御书房里,他也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般,攥着一整摞的课业,努力按下心思耐着性子一本一本批阅。
并没有一个太傅拿着戒尺等着打他手掌心,但是却有大昭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以及四侧藏在暗处可能的虎狼随时准备扑过来咬他一口。
这么看着奏章时,王公公进来了,说是太医院陆太医过来了。
这个时节求见自然是为了每个月太医院请脉一事,按照太医院的规矩,每个月都会对宫中贵人进行例行请脉,但是因为永盛帝后宫无人,他们便会例行为燕京城皇亲国戚请脉,这些这些太医院每月都会过来向永盛帝例行禀报。
一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冗余事,永盛帝也就微点头,吩咐说不必禀报,有什么要紧的递个折子进来便是了。
请进来,跪拜,请安,回报,他例行问候几句,对方再叩别,这也耽误不少时间。
没这么多时间浪费在这种例行小事上。
王公公得令,也就出去知会那陆太医。
永盛帝却突然想起什么,便喊住王公公:“传陆太医进来吧。”
王公公有些意外,不过忙出去传唤了,很快陆太医进来,依礼跪拜了。
永盛帝问起来:“这个月的请脉,叶大将军府上可请过了?朗曦郡主身体安康吧?”
陆太医忙道:“自然是请过了,朗曦郡主身体康健,并无不妥。”
永盛帝一向对朗曦郡主颇为关心,陆太医也是知道的,当下仔细回禀了。
永盛帝满意颔首,之后仿佛不经意地说:“叶大将军才刚回到京城,身体也还好吧?”
陆太医:“叶大将军恰好不在府中,没有请脉。”
永盛帝听了,微挑眉:“我听说叶大将军偶感风寒,以至于不能饮酒,陆太医可知道此事?”
陆太医也是疑惑,之后摇头:“这倒不曾听说。”
要知道燕京城里这些高门一般都是用太医院的大夫,至于外面的大夫,固然也有好的,但有数的几个,陆太医自然也都知根知底。
关系到叶大将军的事,多少能听到一些风声,但他确实没听说这事。
况且……偶感风寒的话,这种小事,怎么竟然要避开太医院,这事乍看小,但总归有些蹊跷。
永盛帝略想了想,便命陆太医先下去,之后却让人请来了孙将军。
这孙将军是昔日叶天卉的副将,对叶天卉颇为敬重,上次信国公府的宴席他也参加了。
恰好因这次征讨北狄大胜,孙将军被委以重任,永盛帝便随口问起上任后的种种,孙将军难免有些战战兢兢,只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差错,都一一回禀了。
永盛帝听了半晌,满意颔首,最后也就说了几句家常,在这君臣和融的氛围中,他随口笑着说:“那日你们为叶大将军饯行,喝了一个尽兴吧?”
这孙将军开始被叫进来好一番盘问,心里都在打鼓,后来总算过关,永盛帝又很是亲和地提起家常,便多少松了口气,也有些受宠若惊。
如今见永盛帝问起,便一股脑地好一番说,最后还说道:“叶大将军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不怎么饮酒,只是浅尝一两口罢了,便是如此,之后还借故出去溜达了一圈,我们都说她这是要变性子了。”
永盛帝心中微沉,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继续听着这孙将军的废话。
待到终于打发他离开,永盛帝捏着案上的玉把件,面色幽沉。
半晌后,他终于吩咐道:“备马,朕要出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