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声音清婉。
话说完,她果不其然地看见,身前男人的面色遽然一变。
不止是步瞻。
她的声音并不小,甚至没有刻意控制着声量,不仅是他,就连一旁的宫人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姜泠言罢,周遭宫人皆是一骇,继而诚惶诚恐、扑通扑通地齐齐跪了一地。
绿芜登时愣住,反应过来后,也忙不迭伏了地,慌慌张张地朝那身着龙袍的男人磕起头来。
“皇上、皇上息怒——娘娘她……绝不是这个意思,娘娘……”
皇后娘娘方才所说的,可是诛九族的大不敬之言!!
小宫女跪在姜泠脚边,着急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裙角。绿芜企图让她向皇上低头认错,可后者面色平静,丝毫没有悔过之心。
姜泠就这样看着步瞻,看着他眼中的愠怒转变成震愕,震愕再化作如丝雾般若有若无的阵痛,一点点淬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
他也许从未想到过,从前那样唯唯诺诺、老实本分的女子,当下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竟能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他心口处骤然一疼,紧接着,无边的痛意如潮水般涌上脑海,让他一下子攥紧了手边的玉佩。
莹白如月的玉坠子,被他捏得“嘎吱嘎吱”响。
午后日光极耀眼,落在姜泠唇角边,竟也变得十分凉薄。
片刻,步瞻回过神,逆着光,朝她逼近。
若是换了先前,他定会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再冷笑着添上一句:“姜泠,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但如今,他看着身前的女子,却只敢捏碎了手边的玉坠,冰冷冷的狠话放在唇角边,又被他硬生生咬着咽入腹中。
姜泠知道他是生气了的。
跟在步瞻身边这么多年,她成了最了解他的女人,知道每个微小的动作、神色所代表的含义。他这明显是动了怒,十二珠冕旒随风轻轻在他眼前晃荡着,将男人眼底的眸光微微掩住。
步瞻一双凤眸沉沉,立在她身前。
见状,跪在一边的绿芜吓得直哆嗦。她再度扯了扯姜泠的裙角,似乎在说:主子,快服软,快认错,快给皇上说好话啊!
姜泠什么也没说。
她扬起下巴,抬起一双乌眸,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目光交触的一瞬之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察觉到身前男人的眸光里忽然染上几分哀痛。不等她去细细探究,那哀色宛若一道极轻的风,转瞬即逝。
步瞻似乎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情绪。
冷风阵阵,秋寒愈重,树枝上飘落几片枯败颓唐的叶,步瞻定睛凝望了她许久。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开口。
如此一个微小的动作,又吓得绿芜一瑟缩。她忙不迭地朝着步瞻连连磕头,想抢在皇帝出声之前开口替姜泠求情。
然,男人往前又迈了两步,径直掠过了她。
姜泠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自己愈发近。每靠近一些,她便嗅到那道清冷的旃檀香。香气愈近,男人头上的冕旒轻轻摇晃。
冕旒之后,他抬起一双隐藏着情绪的眼,望向站在日头下面色平静的她。
片刻,男人轻轻甩袖,微抬着下巴冷着脸,从姜泠身边擦肩而过。
周围宫人吓得不敢出声。
待步瞻走得稍远了,左右下人才敢直起身子,朝那道明黄色的身形怯怯道:“恭送圣上……”
步瞻俨然是生了她的气。
男人虽是没有动怒,但自那天过后,他再也没踏入过后宫,更是没有来她的藏春宫。
对于此,姜泠并未有多难受,反而觉得眼不见心不烦,一个人也乐得十分自在。
就在此时,绿芜告诉她另一件令她高兴的事。
小太子从行宫回来了。
为了专心习武,太子煜特意去了行宫,避暑闭关苦练了三个月的剑术,直到今日才回宫。
步煜回到青行宫时,天已昏昏。
彼时已到暮秋,天色总是黑得很早,一转眼便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听闻姜皇后回宫,小太子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来藏春宫。可一看这天色,又唯恐会打搅到姜泠休息,便打算明日再来拜见她。
母子两人分别整整三年,自然十分迫切地想要重逢。
姜泠坐在妆镜前,满心怀喜地想着明日相见的场景,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了扬。此番回京,煜儿是她心中唯一的支撑,也是她身处在这幽幽深宫之中的唯一念想。
她顺手执起了案台前的骨梳。
梳子周身光滑细腻,攥得她忍不住放下了乌发,随意捏了一绺于手边梳着玩儿。
窗牖微掩着,窗外的天转眼从一片红霞变做了满天黑色。不知为何,今夜的月光极暗,天边的星子竟也不见,黯淡的一层月光灰蒙蒙的铺撒进来,将殿内更是映衬得昏昏沉沉。
殿内未燃灯,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周遭很暗。
也许是一个人待惯了,姜泠不喜欢左右一直有下人服侍,也不喜欢随意使唤宫人。见周围一片昏暗,她便欲放下骨梳去开灯,谁知刚一起身,就听到殿外的一道传报之声。
传报人是青菊,她刚说了“恭迎”二字,话头便被来者止住。
对方未说是谁。
姜泠心中微疑,难不成是煜儿来了?
她直起身,一边摸索着去寻灯盏,一边转过头朝门边望去。那一盏灯恰恰就搁在殿门旁的圆桌上,她绕开小凳,转过身去拿。
右手还未碰到那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