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明明识字的大多是男子,读书的也大多都是男子。
甚至剥夺女子认字读书权利的,也都是男子。
可那些规诫的书,却大多都是为女子而著。
姜泠读过太多这一类的书籍。
在姜府、在皇宫,甚至在她嫁入步府之后,都将这些书籍上的话奉为圭臬。而如今,她站在成堆的书海里,凝望着眼前的书籍,
季扶声也抬起头,凝望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灯火摇曳,却又被眼前这一排书架遮挡住。昏黄的光透不过这成堆的书卷,书架之后是一片沉闷之色。季徵站在这一段昏黑的影里,微垂下眼睫,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他温声,同姜泠道:“走罢,不看这些了。”
只听这一阵脚步声远去,步瞻侧了侧身,看着姜泠的背影。
她的身形单薄,穿得也很少。
一身素色的衣衫,轻轻将她的身子包裹住。她很瘦,在冷风的侵袭下愈显羸弱之态。步瞻站在这一排书架后远远看着她,女子娇小瘦弱的身形,却有种莫名的力量。
她方才的话语,依稀盘桓在耳侧。引得男人低下头,看着手边的书卷。
《女戒》、《女德》、《女训》……
他探出手,随便抽了一卷书,摊开。
“女子贞洁,慎身以功夫。”(1)
“女子从父,师亲之言。”(2)
……
冷风吹入窗牖,穿过重重叠叠的,那些生硬的小字,兀地与他记忆中的某段身形重叠。
姜泠坐在听云阁、站在相府内、躺在他身侧……
少女敛目垂容,乖顺地侍奉着他,完全不敢穿任何颜色鲜艳的衣裳。
她的态度恭敬,忍耐着他的一切脾气,从不敢有半分声张。
那时候,她只敢唤他,相爷,夫主。
她的神色总是怯生生的,即便一双眉眼鲜活干净,可行为动作却始终套在某种桎梏之内。她如一朵本该艳丽生长的娇花,却又被这一方贫瘠的土壤狠狠束缚住。杂草搀住她的脖颈,泥土埋住她的花瓣,周遭的一切都生生缠覆住她,不让她再生长。
那时候的她……
好像个死物。
步瞻神色微动,将书卷放下。
……
姜泠买了些关于绘画的书籍。
走出书馆,她抬起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忽然觉得整颗心闷得发堵。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季扶声似乎看出来她的异样,说要带她去醉春风上喝上两杯。
她摇头,拒绝。
季徵在江南又认识了许多贵公子,他们这些“文人骚客”的事,姜泠向来不喜欢掺和。季徵将书卷全丢到她怀里,扬了扬袖袍,兀自上了这醉春风。
不是他非要与这群人“厮混”。
季老师说,凡是有生意的地方,都离不开酒
局,这酒喝完了,生意基本上也都谈成了。
正午方过,天空上方便开始落了雨。
江南多雨,整个青衣巷时常都笼在一片清淡的水雾里。清净的庭院内,雨声响得愈发淅沥。听见雨声愈发大了,坐在桌边的十七娘忍不住起身推开窗,顷刻间凉风倒灌进来,吹得廊檐上的风铃一阵叮铃铃作响。
雨越下大了。
十七娘抬了抬头,望向天际密布的乌云。
被季徵托付给姜泠后,她的话变得愈发少。
此地不比伊君楼,她不必天天出去迎客,日子变得清闲也无聊。十七娘便开始跟着姜泠学起了画,对方也喜欢画山画水,每当做起画时,面前的女人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光芒。
她很优秀。
季徵身边的人,似乎都很优秀。
十七娘正兀自出着神,忽然听到一阵砰砰地拍门声。院子外有人高喊着:“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回了一声,撑着伞,赶忙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道刺鼻的酒气。
季徵被一名小厮架着,醉得不省人事。大雨倾盆,即便是打着伞,二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看见有人开门,那小厮终于有了主心骨,朝着十七娘道:
“这里便是季公子的住处罢,季公子喝醉了,张公子要小的将季公子送到这里来。姑娘,您与我小心扶着季公子,千万莫摔了他。”
十七娘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架着季徵,往屋内走去。
大雨衬得院落昏黑,光线幽暗不明。十七娘的屋内也只燃了一盏灯,即便有灯罩笼着,那灯火依旧被冷风吹得摇曳不止。张氏的小厮将季徵平放到榻上,而后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不用她,对方也知道——季公子前些日子在伊君楼一掷千金买下了头牌十七娘子,瞧着模样,面前此人应当就是那位十七娘。
小厮将季徵放下,连身子都懒得朝她弯,便撑开伞离去了。
独独给她留下眼前这个烂摊子。
“哎——你别走……”
十七娘想要拦住他,可那人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嘭”地一声,大门从外被人重重关上。秋风吹拂,男人身上的酒气登时弥散了整间屋子。她微蹙着眉,低下头。
“喂。”
十七娘摇了摇男人的胳膊。
他今日像被灌得很多,紧闭着一双眼,看上去没有多少意识。如若是平常,十七娘定是不想管眼前这一摊子烂事,可如今姜泠还在四宝坊,整间院落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抿了抿唇,略一思忖,还是不太想照顾榻上这个醉鬼。
就将他兀自扔在这里待一下午,应当是死不了人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