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句话吓到的下属纷纷如鸟雀散开,再不敢狗腿一个字。
这树大根深,要挖出来,谁能保证完好无损?
他们表面缄默不语地垂下头,待身披黑狐裘的上司上前时,都在好奇这位一贯举止清雅的魔官大人要如何全须全尾地将树挖出来。
流霭峰静悄悄的。
昔日掌门的住所,如今师徒妖使几人都四散各地,只剩下一只修炼千年的涂山白狐整日擦桌扫地,维持着昭昭离开前的模样。
人丁稀少的山峰,一入夜,静谧得像是无人的荒原。
谢兰殊并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使出什么精妙绝伦的法术来挖树。
他只是探明了树根的深度,随后便以剑撬起与根须紧紧相连的土壤底部,确定不可就这么直接拔走。
这树生长了五十年,树根盘绕,木结交错,决不可强行与土壤剥离。
下属道:“实在不行,我们将流霭峰砍成两半,连树带山一起搬走?”
谢兰殊淡淡回眸瞧了他一眼。
魔族之愚蠢,让人生不出一点沟通的欲望。
“……不必。”
他只这么答了一句,随后便收起了一念剑。
一尘不染的外袍被撩起,修长漂亮得仿佛生来就该抚琴的手指没入潮湿的泥土中,他用灵力探查清根系的走向,再徒手分离树根和土壤。
每一根根须都是她用心修炼生长而成的,不可折断损毁,否则不知浪费了她多久的心血,又不知会让她的复生推迟多久。
两个魔族下属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双执剑的手,极其灵巧地将树根与土壤剥离。
他们只知主人的剑术精妙,却很难想到他做这种事居然如此细致。
……简直不像个修为高深的剑修,细腻得像个能拿绣花针刺绣的姑娘。
但很快,两人神色微动。
“主人,你的手……”
下属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需在天明前带走昭昭,时间紧迫,清理时顾不上混杂在土壤中的石子,偶尔会有尖锐的石子刺入他的指甲盖内,又或是划伤他的手掌。
“啊,无妨。”
谢兰殊看着自己从指尖涌出的血珠眨眼便被树根吞没,反而露出一个温然笑意。
“人间花匠养花,也会将死鱼埋入土中给花供给养分……说不定我早该这么做了。”
他的两位下属背脊一凉。
他们这位魔官大人说“早该这么做”时的语气,怎么听,想埋的也不是死鱼,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昭昭更是被这话吓得树根都要抓地。
不要给她喂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需要最普通的水就可以了!
可惜不管昭昭的魂魄怎么喊他都听不见,她有些气馁地蹲在他对面,视线想从他那张面具上盯出一个窟窿。
明决道人说容与还是跟着他去了魔界,就连曜灵也不知道被他怎么骗了过去。
也不知道她死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才让原本已经偏移的命运又快要回到原本的轨道。
昭昭的视线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十指上。
他好像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做不合时宜的事情。
在她最喜欢他的时候,偏要跟她永生不再相见,在她对那些过去都已经释怀的时候,又让她看到在那个原本的未来里的他。
明明临死前她走投无路地恳求他,他也没有回头一次,现在却又冒着巨大风险潜入明烛山,小心翼翼地要将她偷走。
他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昭昭没有心力再继续思考下去,魂魄返回树内时,她最后看了一眼银发青年的侧脸。
或许是天下月色皆相似,那月光落在他身上时,让昭昭想起了云梦泽的月夜。
他凝眸专注的模样,与当年替她缝衣绣花时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
可昭昭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怀揣着满心爱意,在一旁笑盈盈陪着他的那个少女了。
魂魄化为莹绿色的光点没入树身。
无法向外界示警求救的昭昭,只得闭上眼沉睡。
……然而就连这个简单的想法她都无法办法。
任谁在想睡觉的时候,有人一直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夸这只根须长得粗壮漂亮,一会儿夸她埋得深很努力,都很难睡得着。
昭昭就这么硬生生挨到了第二日晨光熹微。
第一束光照到流霭峰上时,昭昭终于能够被人连根带走了。
一直深埋在泥土里的根系没想到还有见到阳光的一天,虽然肉眼看不出,但只要再多晒上几天,根系就会木质化成干瘪的枯木。
不过下一秒,昭昭整棵树都被他装进一个漆黑的袋子里。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芥子袋,却没想到这袋子别有乾坤,底下是泛着幽绿色水光的浅潭,昭昭的根系被泡在里面,每一寸根须都舒展开来,舒适地汲取着浅潭里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