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从床上猛然坐起。
窗外细雨霏霏,天色还未明朗,蓝花楹树下的仙鹿枕着一地花瓣,酣梦正甜。
躺在大床上的曜灵和容与也尚在梦中,曜灵一如既往地爱抢被子,容与可怜兮兮地只抱住被子一脚,昭昭按了按额角,替他轻轻盖好。
她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噩梦。
梦中,银发雪衣的道君提着滴血长剑,四周零落着无数身首异处的尸体,鲜血将泥土浸泡成黑色,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中,飘来一个小姑娘哽咽无助的哭声。
好像是曜灵的哭声。
天枢道君杀了谁?
她又在为谁而哭?
一切都是模糊混乱的,无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直到噩梦醒来,昭昭呆坐在床上,还能想起天枢道君隔着尸山血海望过来的那个眼神。
——森冷阴郁之下,是近乎癫狂的疯魔。
梦里那些围剿天枢道君的人都说,他是醉心剑道,急于飞升,才会走火入魔酿成大祸。
昭昭想起自己第一次做梦,梦见他入魔屠杀时,还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谢兰殊会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道途走火入魔。
现在回头再想想,这个念头多么的愚蠢。
昭昭的视线落在床上两个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
天枢道君为自己所求之物走火入魔,那是他自己的苦果。
可是若要因此而波及她们,昭昭绝不答应。
“……都别睡了。”
昭昭一改方才掖被角的温柔模样,将两个孩子从温暖的被窝里薅了出来。
“时辰差不多,去擦把脸,该起来练功了。”
曜灵迷迷瞪瞪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倒是没问为何今日提前叫醒他们,顶着一头鸟窝似的脑袋就乖乖下床洗漱。
容与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养尊处优的缘故,简直起床第一困难户。
昭昭刚把他被子一掀,小男孩就扁了扁嘴,咿咿呀呀地哼唧起来,像借着自己那张可爱的脸撒娇,让昭昭容他再赖会儿床。
“那你睡吧。”
昭昭把被子丢回去,却又在被子外幽幽低语:
“阿与睡觉的时候曜灵在练功,阿与练功的时候,曜灵还在练功,等以后曜灵被坏人欺负,阿与也在一边睡大觉好啦。”
被子动了动,一个小脑袋从里面蠕动冒了出来。
容与可怜巴巴瞧着昭昭:
“师尊你是不是在骗我,有你在,曜灵不会被人欺负的。”
“那可不一定,”昭昭做出骇人模样,“说不定是个很坏很坏的坏人,先把师尊的师尊杀掉,再师尊,然后就杀小曜灵——”
“不许他杀曜灵!更不许杀师尊和师尊的师尊!”
容与一脚踢开被子,圆润的小脸上满是肃然之色。
原本只是想激他起床而已,昭昭见他这副当真了模样刚想笑,却见他那原本漆黑水亮的眸子忽而闪过几分殷红。
昭昭笑意忽敛。
差点忘了,虽然不知为何容与会流浪至此,但他的的确确是血脉极纯的魔族圣子。
她记得,梦中闪过的画面里,十几岁少年模样的容与总是郁郁不快。
在黑压压的宫阙中,他被修为高强的魔族簇拥着,那些人却不像是在保护他,更像是在监视一个名贵物件。
昭昭摸了摸他的头:
“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你不许,别人就不能做,就像你不许离风偷吃你的蜜饯,但他一样趁你不注意就偷吃了好多。”
容与愣了一下,立马要去扒拉自己装蜜饯的小盒子。
昭昭将他拎了回来。
“所以——”她认真地瞧着容与那双纯然无辜的眼睛,“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不太明白。”
容与眨了眨眼,诚实地回答:
“但是——如果我以后乖乖起床,乖乖修炼的话,您能不能帮我一起保护我的蜜饯啊。”
他攒了好久想跟曜灵一起吃的蜜饯,居然被离风偷吃了一半呢!
昭昭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推开半支的窗,外面层层叠叠的蓝花楹中,一个蓝衣男子的声音枕着双手正在树上呼呼大睡。
昭昭:“离风,下来。”
被不可抗力猛地一拽,树上的犬妖猝不及防地摔在一地落花中,旁边惊醒的仙鹿吓了一跳,茫然地转着脑袋东瞧西看。
离风抬头看了看尚未大亮的天,怒骂:
“谢檀昭你是不是发疯!这才什么时辰!!”
容与抱着蜜饯盒子捂嘴偷偷嘲笑了几声、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昭昭一本正经道,“别睡了,跟我去看看白狐种地种得如何。”
自那只白狐来明烛山后,连着一个月,都被昭昭安排在地里埋头苦干。
先是松土翻地,再是改良土质,最后种上灵苗,每日采朝露灌溉。
一个月过去,原本乱石林立的荒地,已有不少灵苗开花结果,仙草也生得肥美丰茂。‘
’再过些时日,这些仙草便可交由明决道人拿来炼成价格不菲的仙丹,送往山下丹药铺售卖。
从前没有这些名贵的仙草灵植作为原料,明决道人都只用最寻常便宜的材料炼丹,但昭昭觉得炼出来的丹药品质也不错。
现下有了更稀罕的材料,就算随便炼炼,应该也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吧?
要知道,之前在琅嬛福地中那些矿石虽价值连城,但最名贵的那些,将来都要留着给曜灵和容与铸剑。
他们手头上能挥霍的资金,其实也并不算特别阔绰,还是要早日找到开源的办法……
昭昭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盘算,再抬起头时,已经到了灵圃附近。
白狐正在给灵圃浇水。
随昭昭一路来此的离风,在看清白狐模样的同时便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这男的又来了。
只见那桃花眼的涂山白狐身着一身淡青色布衣,宽袖用襻膊挽起,露出微微透着青筋的白皙手臂。
那双修长得仿佛天生应该执笔翻书的手握着木勺,正姿态优雅地给灵苗浇水。
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肩头乌黑垂顺的长发滑落,似上好的绸缎泛着莹润光华,衬得肤如凝脂,似铃兰姣美。
不得不说,画面还挺赏心悦目的。
要是他能不刻意模仿谢兰殊的衣着和气质,还会更赏心悦目几分。
离风伸长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涂山白狐:
“……太做作了,这狐狸也太做作了!谁大早上去采摘晨露还能捯饬得这么体面?那头发,肯定才洗的,桂花头油的味道我老远就闻见了!还有衣服,居然还熏了香——啊嚏!”
狐狸的脂粉气浓得离风又忍不住开始疯狂打喷嚏。
昭昭回头看他:
“做作吗?我觉得还好吧,不是我说,你也该学学人家,下次晨起练完功至少洗个澡再上桌吃朝食,对我们大家都好,你觉得呢?”
离风大惊:“你嫌我!”
昭昭无辜上瞥:“没有哦,师尊背地里也偷偷这么说呢。”
“……”
他明明吃完朝食就会去沐浴更何况他就算练完功也根本不臭,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被犬妖恶狠狠注视的白狐甩了甩长发,很是骄傲的直起身。
虽然他们按种族来说都是犬族,但犬和犬还是不一样的。
像这种不注重自己外表的犬妖,凭什么能近身留在主人身边,怎么看都是他这种仪容精致性情温顺的白狐带出去更有排面吧?
离风磨牙霍霍,恨不得扑过去咬断他的脖子。
昭昭只得指挥他去摘一些已经长成的仙草。
又忍不住想起昔日在云梦泽时,谢兰殊也时常招惹云梦泽各家小姐觊觎,两人尚未成亲时,那些小姐成日在谢家附近转悠,脂粉香都能从墙外飘进墙内。
那时的谢兰殊虽不理会她们,却也从不会议论那些心仪于他的女孩子。
昭昭那时年少慕艾,总觉自卑,从不会与别的女孩比较的她也会偷偷装扮自己,问他,自己与张家小姐比起来谁更漂亮。
她也不是真想比个高低,就是希望心上人能够给她一点肯定。
但谢兰殊只会用那双如春水柔软的眼眸凝望着她,说:
——张家小姐是何模样我从未注意过,但谢姑娘你,已足够漂亮,无需与任何人相较。
那时两人尚未成婚,昭昭患得患失,总骗不到他一句笃定的称赞。
现在一想,张家小姐那么漂亮,只要长了眼睛谁瞧不见?
说什么她足够漂亮,其实都是哄她而已,被美人围绕的感觉一定很好——就像她现在这样,谢兰殊肯定也舍不得说昧着良心说人家不好看,才说自己从来没注意过对方长什么样。
昭昭从芥子袋中取了什么东西,递给白狐: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这是上好的月见霜凝脂,你的手很漂亮,要是因为种地生出茧来,就太可惜了。”
白狐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一罐月见霜凝脂。
月见霜是一种极名贵的仙草,用它制成的凝脂,涂之可祛除一切疤痕,还能使皮肤更加细腻白皙。
这样价值近千灵石的东西,在即墨海涂山氏中,恐怕也只有族长能用,这位女宗主竟然随手就赐给了他。
白狐捧着那个小盒子,心中甜丝丝的。
等昭昭带着采摘的仙草灵植走了,白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他妈。
真心疼我就别让我继续种地了啊!
“还别说,这白狐种出来的灵果倒也不赖,看来这一个月没偷懒。”
没走多远,刚还被气得磨牙的离风就忘了方才白狐的挑衅,开始一口一个灵果地吃了起来。
昭昭翻看了一下这些灵植,有点头疼地感慨道:
“别的事情也没偷懒,这一个月的功夫,我们明烛山有几块砖他都能背出来了。”
虽说他们也没有刻意拦着吧,但这白狐的精力确实是有些过于充沛了。
白天在灵圃里兢兢业业种地。
晚上满山乱窜,恨不得连地都刨开,调查得一丝一毫的死角都不留。
而且昭昭随时随地去见他,他都能保持一副从头发丝到鞋尖都一尘不染的美丽姿容。
据某次撞见他沐浴的离风说,白狐那头长发还是自然卷,天知道他每天要折腾多久才能让头发顺滑得像绸缎一样。
光这份精力,昭昭已经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