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晚霞似的嫁衣,站在火红的同心树下与人相许情深……
确实是美极了。
比出现在幻梦中,每一次都要夺目。
厌惊楼深吸一口气,挪开视线,对上沉默不语地寂珩玉,“不过……我是来抢婚的。”
桑离手一哆嗦,吓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正想着把那匣子还给厌惊楼的时候,寂珩玉拉住她手臂,声音飘入耳畔,“你先回去,我随后便到。”
桑离的眼神不放心地在两人间飘忽。
他安抚一笑:“桑桑,我会回去,我向你保证。”
她仍在犹豫,最后还是架不住他双眼中的坚持,轻轻咬了咬下唇,“那……我在凤凰坞等你?”
“好。”寂珩玉颔首。
桑离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
本来还以为厌惊楼会趁机追过来,他若真要抢亲,肯定会掳了她就跑。结果并没有,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放在寂珩玉一人身上,桑离刹那间明白,所谓抢亲本就是个幌子,他的目的还是想要与寂珩玉分出个胜负。
两人本就是敌对,今日不战,明日也会战。
桑离相信以寂珩玉的本事定然是不会轻易输过他人的。
放下心,她一个人先行返回凤凰坞。
桑离一走,同心树下仅余下一人剑拔弩张。
“没想到魔尊竟真的跟到此处。”
一旦身边没有了桑离,寂珩玉便褪去那副温和的外衣,露出阴冷难近的内里。
他笑着说,笑容里多是嘲弄和不屑。
“这不就是天衡君的目的吗?”厌惊楼摊开掌心,一纸请柬悬于掌间。他面无表情,五指收力,轻薄的信件刹那沦为碎屑,随风尘作散。
寂珩玉收起表情,“你该明白,今日你来到这里,我便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厌惊楼不避不让:“你也该明白,我从未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赴一场必输的仗。
然,他是厌惊楼,便是做不成那天上神,也是那九界之下,众人俯首陈臣的万魔之主,便是死,也要死的坦荡漂亮。
一人不多废言,相视过后,剑影闪现,一黑一白两道光束交缠在一起,剑波飞扬,剧烈的剑风瞬间扫散方圆千里的雾尘仙云,这还是浮空岛万年来,最为碧空清明的一次。
厌惊楼本就实力不俗,如今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找寂珩玉引战,剑鞘嗡鸣,持剑的手腕因剑气回震而发麻。
术光惊掠,身影如风。
两人一直从浮空岛打至岛下仙山,彼此拉扯间劈裂山峰,掀起狂风浪起,惊得林中鸟兽乱散。
寂珩玉自是感受到了他眼中杀意重重,每一次出招都是朝他命门去的。
自是决斗,他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久违的酣战令寂珩玉杀意沸腾,酣畅淋漓,好像又回到了被世人称之为“战神”的当初,唯有战字当头。
寂珩玉无比沉浸这样的感觉,他放任业障滋生,缠裹四肢,就连双目都染上猩红。
在竹林间缠斗的两道影子一红一黑,若红云裹雾,打斗间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竟是谁也不落下风。
寂珩玉毫无保留的回手也让厌惊楼觉得畅快,他本就一心求死,如今无了顾虑,可以放心的大展拳脚。
一人剑意外放,小山峰里处处充斥着剑痕残虐,山石破开,高峰拦腰截断,惊雷裹挟着轰然的剑阵让这座小山峰彻底轰塌崩坍。
两人不依不饶又在碎崖间纠缠过一夜,直到再无落脚处才转移至别处。
月升日落,星移斗转。
这场乱斗一直持续了七日。
从浮空岛到小山峰,再从小山峰打到北南山,所到之处可谓是寸草不生。
到最后还是厌惊楼先输了阵仗。
他喘息着迎下寂珩玉横刺过来的一剑,抬臂抵挡,然气力不足,汹涌的剑气如千里奔腾而来的浪潮,拍得他头晕目眩,胸腔欲碎。
厌惊楼稳固下盘,咬牙相抵,身体一直被退出几丈之外,而后手臂一麻,护于胸前的长剑被剑辉震开,只听扑哧一声,血肉串连,冰冷的剑刃从肩胛穿透,将他钉入到石壁之上。
磐石因此产生裂痕,乱石从头顶滚落,无数细小的石子将他眼前掩埋,混着血水黏于狰狞的伤口间。
厌惊楼吐出一口混着灰尘的血沫,抬掌召回长剑,术诀起,长剑化弓,再一抬指,万箭诀生,箭雨齐发。
寂珩玉躲避之际,厌惊楼趁机折入山林。
他是奔着小重山的方向去的,逃到一段路,长风解缚,大雨倒灌,密密匝匝往身体上砸,近八日的争斗已经让厌惊楼透支完所有的灵力,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着罢了。
雨水模糊眼前视线。
身体摇晃不稳,一个失力便栽倒进冰冷的泥泞。
浑身脏兮兮的,血和污渍让他像极了一个狼狈地,无人施救的乞儿。
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记得刚得知落婉婉病在膏肓,沉疴难起时,也是这样的夜雨,他也摔落进了这样的泥尘里。
那时候的厌惊楼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小重山,见落婉婉一面。
只是可惜……他没有见到。
婉婉……
落婉婉……
厌惊楼一遍遍默念着少女的名字,恍恍惚惚之中似乎时空倒转,又回到了那一夜。他保持着清醒,即便浑身作碾,他也不愿意再昏沉的睡过去。
——他要回去,最起码,也要死在她躺过的土地里。
身后是寂珩玉缓慢逼近的步伐,厌惊楼已经难以起身,一双枯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脚并用,吃力向前爬行着。
寂珩玉看了一眼黑夜尽头,一剑刺入他手背。
厌惊楼浑然不觉疼痛,更是放弃再于他缠斗,似是某种信念支撑着,早就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一瞬不瞬看着前方,朝前路而行
终于到了某处荒坟。
厌惊楼眼底生光,双手撑地,踉踉跄跄地起身,快速朝前面跑去,很快就找到刻有落婉婉之墓的整洁墓碑,厌惊楼跪趴在地上,一捧土一捧土地向外挖着。
立于身后的寂珩玉瞥了眼厌惊楼的背影,眸光深了深,脸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很快挖出了一个坑。
厌惊楼平躺其中,双手交叠放于腹前,大雨瓢泼中,他闭上眼,长长的舒展一口气息。
——这是厌惊楼这一辈子,最放松的一刻。
寂珩玉站在旁边,低眉垂目,恍然间明白了,自己是被厌惊楼利用了。
如他所说,他是来寻死的。
来找一个确定可以杀死他的人。
寂珩玉表情淡漠,在这一刻,对他的轻视削减了一分。
“我可不会好心埋你。”
厌惊楼扯了扯嘴角,“我也不敢奢望天衡君能为我送葬。”
短暂沉默后,寂珩玉抬起手,掌心覆盖而生。
一道猩红的术光穿透雨夜,令雷鸣声越发凄厉,虹光映照在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冷淡的似如傀儡。
抽筋拔骨之痛是如何熟悉。
厌惊楼全身肌肉弓张,眼睁睁看着修炼而成的魂丹和魔骨一同从身体里剥离,落到了寂珩玉掌心。
他高高在上,捧着那团灵光,低敛着睫毛,似乎在盘算着某种主意。
疼痛过后是木然。
厌惊楼胸腔震动,费力地咳了两声,嗓音沙哑:“纵使这魔骨魂丹可助你抵挡业障,可你是生来的仙骨神胎,一者只可取之一,不得兼顾,你也不怕……”
“是吗。”
寂珩玉嗓音淡淡,眨眼间召出寂无。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其中萦绕着某种从未见过的道咒。
他先是惊然,旋即恍然顿悟。
厌惊楼泪不可抑,他躺倒在逼仄潮冷的坟坑里,大笑出声,笑中作哑,嘲弄多过苦涩。
“寂珩玉,你这是与天为敌。”
“是又如何?”
寂珩玉把他的魔骨魂丹没入体内,闭上眼让两股气息缓慢融合。
他是仙骨神胎没有错,然而他修的是缚厄道,邪魂煞魄本就容纳了世间苦厄,只需要短暂一段反噬之后,它们便会与自身灵台贴合,并且吸纳业障,祛除其害。
只不过……
魔骨魂丹会缓缓取代他的仙身,他会堕魔。
可那又如何?
身在万丈海渊之中的傀蛇,本就做不了那上重天的神。
“寂珩玉,你骄傲自负,擅以谎言欺骗人心。”厌惊楼感觉到自身的灵力正在溃散,他正在死去,“成神也好,入魔也罢,我唯愿你待他是真。”
“别让她难过。”
他最后说——
“别再让她难过了。”
这一刻风雨静止。
草木再生,花吹一地,他猛然间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十七,稚嫩的少年站在树下,有人在前面叫他:“阿厌。”
她笑得当真好看,就此夺走了他的后半生。
恍惚间厌惊楼听到了小曲儿悠悠,行走在竹林间的少女蹦蹦跳跳,用轻快的调子唱着——
“秋月兮,秋月兮,遥遥蟾宫星汉,佳酿一杯折心愿……”
“一愿仙路漫,今夕长相见;
一愿知相意,年年岁岁惹相念……”
他死在了失去她的三千年以后。
但终于……可以回到过去,和他的婉婉一起度过他的十八岁了。
雨势渐小。
脚下的男子已经彻底失去了声息。
寂珩玉想了想,到底也没有直接离开,抬手往他的尸身上覆盖一捧土,随手弹去袖雨尘,转过身,赤红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重山。:,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