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高山上已是白雪靄靄,一名十四岁少年以轻功在树林间飞驰,刻意挑那些满载霜雪的枝条,将白雪踩落,这是他冬季里的消遣之一,将跟着他的两个师弟远远甩在后头。
这是剑岳北峰,古时即是剑岳门的北派所在,北派精于剑术,南峰的南派则精于铸剑,现在的北派是云海身庄,庄主姓苗,名穹岸。苗穹岸之下还有两位师弟一同掌理山庄事务,一个叫杨大观,一个叫林海凰。
少年是云海山庄的人,姓卫名璣,山庄眾师兄弟乃至僕人杂役都知道他的背景是从前魔教教主遗孤,被空门高僧以卫雪嵐的遗愿将之託付于云海山庄,一来是因为稚子无辜,二来云海山庄的存在倾向中立,黑白两道的人不轻易找碴,或许比佛门更适合教养那孩子。
卫璣这名字念起来好笑,餵鸡餵鸡,他都觉得给他取名的老爸肯定是在恶整他。
山庄里交情一般的就连名带姓喊,混熟的不分好坏都喊他小璣。卫璣四岁那年拿树枝学宋言琬师兄比画剑招,一刺把蜂窝给刺穿了,为躲蜂群逃到水池里,结果溺水差点没死。
当时命是救回来,记忆却没了,言行举止还古怪了好一阵子,到现在还偶尔会讲些没人听得懂的话,哼没人听得懂的曲儿。
「嘿!」卫璣自树观凌空跃起,顺着漂亮的弧往前落,越过一道灰白高墙和缠绕成树篱的梅树,双手如大鹏展翅高高抬举,站直挺胸,做了一个体操完结的动作。
「小鸡。」宋言琬站在他面前冷脸喊了声。
卫璣僵了脸唤:「宋师兄啊。」
宋言琬是苗穹岸老友的次子,被收作入室弟子上山学习武艺,其人温文有礼,规矩又上进,不仅受师辈讚许和认同,也颇受同门信赖,今年也才十七岁,卫璣溺水那年就是他救上来,赶紧找庄里教书识医的胡先生把命吊回来的。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莫师弟说你带薛德他们跑不见,张永泽让我到这面墙看看有没有翅膀长硬的傢伙飞进飞出,原来你习惯从这儿到外头蹓躂,改日让巡逻庄院的人也把这里设个登记的点。外出得登记名字,怎么不懂规矩,让杨大观知道可要挨罚。你去哪儿了?」
「我只是去蹓躂。没别的。」卫璣心里暗骂那个胖师兄张永泽,竟然想都没想出卖他,还有那个莫师弟最爱打小报告,多事。
「山庄上下都在准备年末宴客的事情,你少偷懒。」
宋言琬顶着苗庄主入室弟子的身份和姿态把卫璣教训了一顿,让他去东崚道场盯着下人们打扫、佈置,薛德及薛海两师弟早就追到墙外,一直不敢翻过来,宋言琬早就察觉他俩,隔着一面墙念道:「就是你们俩的轻功追着小鸡是差了点,可也不至于追丢,下回再没看好他,有你们两个受的。」
卫璣走往道场途中,双手负在身后随意瀏览庄内风景,提着一点内力轻功走在雪地,要不然这几吋厚的雪也会让人觉着是走在泥泞里。他自小常受欺凌,苗庄主和宋师兄对他不亲不疏,有时严厉了点,待他还算不差,何况他只是以弟子名义寄居于此。
宋言琬一贯的形象不允许自己漠视有弱小受到不平对待,因而解救卫璣不少次,加上卫璣从小就是个鬼灵精怪的傢伙,如今也已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他绕过功能不同的几栋建物,往一条铺砌厚重石板的道路走,每次独行于此都觉得人类真厉害,这样的高山还能盖出一栋又一栋气势不凡的楼宇屋舍,连这样的山道都拿厚石板铺设,不过眼下天气严寒,石板上结冰像镜子一般,大概深夜露浓,缝隙间的苔绿也被包裹在冰霜中。
穿过常青的高龄松柏林道就是个缓坡,坡道设有几百阶石阶,俯瞰便能见到被绿林环抱的东崚道场,是山庄的练武场地之一,道场一侧临瀑布,再往下即是其他山峰,景色秀丽。
今年要在道场设宴款待来自各方几个门派和与山庄昔有交情的眾多人士,这在卫璣有限记忆的十年里还没出现过,庄主以往不搞这些名堂亲近外人,这回听说是交流武艺,卫璣却觉得不单纯是如此,但也不关他的事。
卫璣自幼被叫成小鸡,这称呼比起魔头的儿子可爱许多,但大家仍担心他有朝一日想报仇,连庄主跟两位师叔都只教他皮毛功夫,卫璣练得最好的功夫不是山庄闻名江湖的剑术,而是轻功。不过他年纪轻、内力浅薄,以轻功活动维持不了太久。
说穿了,卫璣的能耐只比山庄的下人们好。山庄的人也不尽是不待见他或漠视他的,也有常混在一块儿玩的伴,像一同打猎鑽研吃食的张永泽师兄,老把他当孩子的春婶,爱佔他便宜又爱告密的莫治谊师弟,把他当朋友的薛德及薛海两师弟……
山庄几百人,总有几个能相处的,哪怕是利益交换的关係也好。当然,他受欺负或吸引到伙伴还另有原因,就是他的样貌。
「师兄──」莫治谊远远拉开嗓门大喊,卫璣头顶的树枝抖落积雪,洒了他头脸一身,没多久莫治谊就跑过来挽住他的手说:「卫师兄你昨晚就不在,我担心死了,还以为你又溜去玩儿,遇上熊啦。」
卫璣脸皮微微抽动,莫师弟就是他所认知的那种人,娘娘腔。他目光放远,边走边敷衍道:「这么冷熊都在睡觉,何况我只是出去撒泡尿。你怎知我不在?你偷观察我?」
莫治谊红着脸嘟嘴说:「师兄这么好看,我难免会多瞅几眼的,师弟关心你也不行么?」
卫璣把手抽掉,随口回答:「噢,多谢关心。」
除了莫治谊之外,也有不少师兄弟会对卫璣示好,多半是因为卫璣生了一副太过招惹人的皮相,要知道在几乎都是男人的地方,稍微长得清秀点都会被当作宝,更何况卫璣不单是清秀。
端丽清雅的五官在眾弟子里是最醒目的,英气的姿态夹杂少年稚气,连卫璣都自觉是帅气漂亮的,放在他以前的世界来说完全是超乎模特儿跟童星的水准。
因为外貌而开始获得一点好处的时候,卫璣还得意了一阵子,对着镜子也照,对着水面也照,欺负他的师兄弟开始出现偷偷送他东西的傢伙。因为他的外表,林师叔安排了一间房间让他独住,不是因为林师叔为老不尊喜欢他,而是怕他继续跟上百名师兄弟睡大通铺迟早出事。
卫璣自己也担心,虽然他的轻功不差,可是睡着时容易被偷袭,幸好能自己住一个小房间,还是林师叔的院里,因为他得替林师叔整理东西。
卫璣四岁那年溺水,就在当时真正的卫璣恐怕走了,血肉里的灵魂是别人,一个叫韩京熙的大学生。严格说,那时他是刚考上大学不久,第一个学期就遇上意外穿越了。
「唉。」穿也穿去好混一点的地方,怎么穿来这里。卫璣已经很久没发牢骚,但是近来莫师弟纠缠得紧,害他忍不住又冒出这念头。
隔日宾客们陆续上山,山庄在两处派遣弟子领路,毕竟这山里奇异事情多,怕有人迷路出事,而且山中天气诡变难测,加上这秋冬雾气浓重,很容易迷失方向。
此番客居山庄的人也是百来个,有的门派就十来人,所以一齐上山来,有的不光是门徒还带上僕人,眾人陆续抵达,山庄所有厨房忙成一团。中午先到的各路人马在自己住的房间厅里吃,晚上再同到东崚道场。
每个人面前都是新鲜的鱼虾蟹,以各种料理方式做的料理,炙烤、盐烧、酒煮等等,还有剑岳山的山珍野味,看得卫璣都要口水氾滥。
薛德走来用手肘轻撞卫璣说:「小鸡师兄你控制一下自己的顏面行么?」
卫璣目光无法离开那些端上来的菜餚,他在幕后咬牙低道:「他们居然吃这么好。你想我们每天在山里那根本连粗茶淡饭都算不上,简直不是人吃的。」
「来者是客嘛。何况练武之人不必太讲究享受的事……」
「谁跟你练武了。我又不是自愿要当什么练武之人,哼。」
薛德苦笑,卫师兄太不成才,莫怪庄主跟宋师兄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身为魔头的后裔,不争气也不必自暴自弃,但卫璣十四年来毫无长进,成天就是找乐子打混。
薛德、薛海跟卫璣先行退开,准备一会儿宴席上的表演,卫璣嘴里还念念有词,听得薛氏兄弟哭笑不得。他们两个跟卫璣混得算熟,有时面对卫璣的捉弄也会脸红无措,但对这人并没有一丝幻想,因为早在之前认识卫璣就对此人幻灭。
光说印象里薛德对卫璣感动的第一件事吧,他刚薛海刚上山拜师,因为武功低微,在食堂老抢不到吃食,一天下午撞见卫璣堆了落叶枯枝烤蕃薯,还请他们吃,他们不晓得多开心,心想太好啦,这师兄又亲切又好看,不像传闻那魔头的儿子嘛。
结果就听见响亮的噗噗两声,卫璣神色一凛,拢着拳头到他们面前摊开道:「闻闻臭不臭。」
卫璣放屁熏他们,不只没形象还很恶劣,童年受创,后来薛德就对烤蕃薯有阴影。
实际上,卫璣也只跟对他没什么幻想的人较为亲近,至于莫治谊这类严重花痴型的人,即使闻了卫璣的屁也会说很香,比较无药可救,让卫璣有些没輒。
宴会开始,庄主举杯与在座诸君相敬,讲些场面话,吃过小菜再继续上热食跟茶酒,接着开始出现表演。先上场的是山庄的人,由一伙人在场边击鼓,接着三个戴彩绘兽面的人从高处飞进半露天的道场,面具拼接了野兽毛皮,长发也做了不同造型,衣饰同样裁缝出这年代没见过的款式,全是卫璣在霜月画好请春婶她们针线活厉害的人製的,鼓乐意象是跟山庄教书兼医病的胡先生讨论,再由胡常归向宋言琬提案。
排练十几遍,由宋言琬负责此事,观赏的宾客小声讨论,这既像唱百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除了三个主角还有其他拿不同兵器攻防交战的人,虽是舞蹈却让人心情澎湃,好像舞刀弄剑也能是门美学。
外面瀑布结冰,冷风萧索,三头漂亮的野兽被追逐、崇拜,又被索求、围勦、压榨,鼓声之间彷彿有冰霜碎落的声音,这齣戏告一段落,搏得满堂彩。三人摘下面具,执剑的是宋言琬,两名拿刀的是薛氏兄弟,卫璣只是一旁击鼓的人之一,也覆面,一块画了金鱼水草的轻纱蒙了头脸。
表演完的人都退到道场外围,客人们讨论热烈,像是哪个动作藏什么招式,兵器如何变换更好,有的只顾着吃喝,其中一桌的掌门提议再来一场剑舞,目光看向某座的锦衣青年。
青年的长相是少有的貌美英俊,卫璣这才留意到客人里原来不都是像庄主那样岁数及辈份的人,还有年轻出眾、气质不凡的男子,叫作晋寻。
晋寻听说是苗庄主以前在外旅居时收的弟子,算来宋言琬还得喊他一声大师兄。薛德在卫璣旁边嘀咕:「怎没听过还有这号人物?晋寻?」
卫璣撩起纱布打量一眼道:「没有我好看。」
薛海在隔壁嗤了声,卫璣不悦拧了他手背肉,他立刻小声求饶道:「唉呀师兄不敢啦。不是针对你啊。」
卫璣轻哼,回头便和晋寻对上眼,念在指间的轻纱飘下,隔着矇矓的纱布彩绘与之相视。他心忖:「看什么看,没看过比你帅比你好看的?等我发育之后就抢光你的风采。」
晋寻收回视线应酬他人,当晚宴席算是顺利,卫璣换回粗布衣,拿沾湿的毛巾擦洗身体便准备就寝,躺在床上闔眼,怎么都是晋寻那时看他的样子。
他是十八、九岁穿越过来的,加上后来过的十年,心智好歹有二十八、九,自然晓得这种心情不是普通的在意,他好像对那个人一见钟情了。
不对,也不算钟情,应该叫发情。一见发情,就像去吃到饱一样,看到喜欢的都拿特别多,他感觉自己对那个晋寻有好感,听说晋寻二十二岁,薛德跟薛海他们跟别派弟子间聊,又跑去和晋寻的随从聊,四处探到一些事情。
晋寻是梁国京城人士,背景很神秘,随从不愿多讲,连宋言琬都不太清楚,多神秘的大师兄啊。卫璣觉得一定是自己这张脸,才让晋寻留意到自己,多看他一眼,这样想来长得好看也不是坏事。
隔天卫璣起来练功,寅时末的雾没散,天还灰濛濛的,他居然看到晋寻一个人不带随从走过来,说来他们是陌生人,这处是林海凰的地盘,所以卫璣客气道:「这位晋公子、嗯,或许该称你为大师兄,你来这儿是要找林师叔的?」
「不是,找你。」
「噫?」难道你对我一见钟情,卫璣心里暗爽。
「昨晚你击鼓的时候。」
「是。」
「有两次慢了。」
「……吭?」
晋寻浅笑道:「卫雪嵐之子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连这戏子的把戏也不怎样。」
这绝对是挑衅,因为太突然了,卫璣竟然没有太多强烈情绪,但也没有对这人幻想破灭,他们并不相识,他只是觉得这人不错,而晋寻又是为什么特地过来讲这些讨人厌的话?
「呵呵呵。」卫璣荒唐的笑了两声,叹口气说:「你是想让我记得你吧,大师兄。其实不必特意这样,反正我也记住你了。」
晋寻本意是想逗弄他,也不怕被讨厌,只是觉着有趣,想找个消遣。现下对方是这种反应,晋寻似乎没有很意外,他轻笑道:「那好,今后也一直记着我吧。这山庄的弟子通常十六岁才下山,将来你下了山来找我吧。」
卫璣蹙眉怪笑,不着痕跡往后退了一步讲说:「这恐怕有点难度。我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简直是被软禁在这儿,就算下了山也不会是我一个人,可是我也想过,下了山就去找张师兄,那个师兄听说开了客栈,我想他那里会有好吃好玩儿的。」
他说的是张师兄,指的是永泽,当年听到这名字一直发笑,只因为永泽这名字让他想起一个卡通人物。
晋寻双手负在身后,挑眉道:「你若来找我,吃穿玩乐都随你,我是太原晋氏,怀安坊第一户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还有两年,我等你。」
「慢、慢着,大师兄,你是什么意思?」卫璣追了他几步,绕到他前头疑问。「找到你,然后?我找你做什么?我武功不高,见识不多,跟你又陌生,不怕我打劫你家?」
晋寻笑意更深的说:「打劫?哈哈哈,要真能全劫走也是你的本事。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想与你多相处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