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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终于轻轻地松开了她,在她温声的安抚里,它的身体沿着冰冷的玻璃壁坠入深黑色的液体中。

扑通——

“小祈!”

溅起的水珠被太空玻璃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很快便因它的热量而蒸发了。

简韶看到玻璃口边的的温度计在上升,短短的几秒里,已经超过了六十五度。

隋恕调控摇杆,调度着水下的软管开合。

他一直有个猜测,Q0113的成长虽然相比人类极为迅速,但一直保持着幼体状态,或许是因为它的变形基因并没有强健到可以让它完全适应新世代的环境,所以迟迟无法达到成年体态。故而这一次他并没有为它营造出接近古世纪海底的水环境,而是准备倒逼Q0113的变形基因催动它的进化。

隋恕调整着培养蛋的各种数据,道:“它的温度会逐步降下来,然后进入细胞高速分裂期,它的全身细胞都会重新整合、转化,重新拼组为新的器官。”

“降温需要多久呢?”

“大概十五分钟。”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起。隋恕从控制台起身:“抱歉,接个电话。”

“请便。”简韶盯着计时器。

隋恕拉开门出去,来到电梯旁的角落。

只见闪着荧光的手机屏幕上有一个没有归属地的号码。一道熟悉的女声笑吟吟地从手机里传来:“好久不见——”

隋恕的目色在昏暗中也变得隐晦不明,他很快分辨出来电人:“俞女士——”

“喔,还记得我,”俞霞调侃,“雪场一别,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是谁了。”

“怎会……”隋恕微微一笑,“您的人整日在我家附近喝茶,我可不会忘记您。”

俞霞的笑声飘起来,“看不出来你说话也这样带刺。”

“您的犀利,当年也令受访者闻风丧胆。”

“呵……”提起当年身为台柱子的盛名,俞霞不免觉得刺耳,“你不必刺激我,倒是我有一些好东西想跟你分享,你一定非常感兴趣。”

很快,隋恕收到一封地址加了掩码的邮件,里面赫然是今日俞霞摄录下来的简韶和简祈的行动轨迹。在青年点火自焚前,两个人便好似知道什么一般转身逃跑。

“真有趣,未卜先知……”

视频播完的黑屏上映出隋恕的面容,他不咸不淡地顶回去:“看来做SILHOUETTE的说客也并不容易。您们的实验组成员能有您一半的能力,也不至于叁番五次地在寒舍折戟。”

隋恕的话没有激怒俞霞,她笑了笑:“隋恕,你真的以为,靠着军方的力量,就能让你们的试剂顺利地覆盖全国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是每一个基因都会被自然选择,淘汰是必然的优化规律。看看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吧,这就是没有经过清洗的社会。”

“哦?那您有什么好办法?”隋恕不动声色地问。

“病毒,”俞霞回答,“近乎病毒式的传播,才能像洗牌一样将整个世界重新清洗,将一切规则打乱后重新发牌。”

“既然你们已经有这样的好办法,何必纠结于我是否参加?”

“我们需要Q0113的样本细胞,”俞霞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合作,各持百分之五十的开发权。”

“呵……”隋恕从喉咙里发出一些低沉的笑音。他的眉尾微压着,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你所谓的清洗,就是用超级针这种劣等针剂在活人身上做实验吗?”隋恕已经猜到了这家销售超级针的黑工厂是谁的手笔。

报告中提到了电缆般的创口,让他想到了芯片的接口。

俞霞哼笑,压低的声音在隋恕的耳边放大,清晰地在墙壁上回弹着。因为咬字过重,反而有种诅咒感。

“那么你呢?你的人从斯科特实验室金蝉脱壳,然后将Q0113当成靶子放在毫无保护的马南里,难道不是一场空城计?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

隋恕的视线静静地投射在墙壁上。

“你真的是为了用它保护你的女朋友,还是拿它当靶子?你需要它的细胞组织,我也需要。用它的细胞组织培养后做成的试剂批量一定比你们原本能做的多得很吧?你是不是也在等待它二次进化,好制作下一批更强大的试剂?可笑我们的人一次次攻击,倒成功助推了你的计划——”

俞霞的话音跌落的那一刻,门口的简韶也控制不住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她本准备喊隋恕过去看小祈忽上忽下的温度,却恰巧听到了俞霞的质问。

她的脑海中立马回想起被那叁位入侵者挟持时,为首的女人曾拿着一张实验室的照片逼问她。照片之上,许多切割成条状的不明透明物倒挂在实验架上。

简韶站在角落里,只觉得身体被无边的黑暗蚕食着。脚底发麻,好似剥落了筋肉,生生地磨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电话另一头的人和隋恕反复讨价还价着,希望他能够在今晚的意见会上,做一些有利于他们的事情。

来电人说得模糊,简韶也因耳鸣听不到任何东西了。

她用指甲扣住手心,强迫自己转身,僵硬地返回屋内。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听到电话戛然而止,熟悉的皮鞋声在黑暗中逐渐迫近。

简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同时感到一只手从身后朝她伸来。

在他朝她伸手的那一刻,她猛地转身,狠狠打掉了他的手。或许她的本意只是想推开他,但是她紧绷的神经让她没有收住自己的力道,只听清脆的“啪”声在死寂里响起,响亮得像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

“……”

“……”

简韶注意到,他的手腕泛起了生辣的红。隋恕的瞳孔收缩,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棕色的虹膜在昏暗里更加深邃,甚至呈现出一种黯淡。

难以言喻的暗光在这种黯淡里闪烁一下,她捕捉到,那是一闪而过的受伤。只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藏起来了,就像被吸入无尽的漩涡,他的眼瞳再度变成了星系里的黑洞,无法靠近,也无法读懂。

隋恕额前的碎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慢慢地掩住了她看向他眼瞳的视线。男人将表带整理好,也将被打红的那只手腕藏到了她视线之外的身后。

昏暗里,她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的鼻息、口吻、声音若有若无地从头顶笼罩过来,让她难过地想到在斯科特实验室时,隋恕在黑暗中笼住她的手掌。她抓住他的大手的那一刻也摸索到了他的掌纹,长长的生命线,还有印痕很深的智慧线。她还试着摸了摸他的感情线,好崎岖,他会有很波折起伏的感情呢。

黑暗里,他自嘲般的声音响起:“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长久的缄默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大概在她的眼中,他确实可信度不高吧。

隋恕挪开了眼睛,他并没有必要感到失落或者沮丧的,也从不会做将感情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样无聊而浪费时间的事情。

不过他像观察试剂反应一样,感受到了熟悉的挫败在胸口积聚、鼓胀。

他为这种挫败的情绪而挫败。这样完整的情绪,他居然再度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第一次是Q0113早产的那日,他下了那道不该下的终止命令。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的失控感,久久地在神经末梢回荡着。第一次刘安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畏惧韩先生的责怪,准备逃离实验室。第二次,他要让简韶离开实验室时,刘安娜按照argue流程找他正面抗议过,希望简韶能留下,这样有利于Q0113更好地配合。他有意忽略的许多细节,都在此刻像碎屑般地涌出。

或许擅长处理数据的他并没有仔细地处理过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数据。

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数据员呢。

简韶倔强地扭开头,“不要你管我。”

“是的,我不应该管你。”他说。

空气陷入寂静。不用去看也知道,她的眼圈必然又红了。就像在寺庙一样,永远茫然地睁着杏眼,永远不明白般无声地问着,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呢?她总是这样的人。

她从来不会对他说什么,但是在深夜留着的那盏灯里,他知道她其实有许多话都藏在台灯垂落的阴影里。

那个时候他会在她迷糊翻身时轻轻拍她,说睡吧。现在他只是伸出手,将她咬紧的唇瓣微微揉开:“好了,不要再咬自己了。”

简韶感受到他的指腹在她的柔软的嘴唇上带过战栗的温度,随后克制地收回。他像往日那般转身,就要回到屋内继续检查数据轨迹。

是的了,其实她微弱的声音从不能左右任何事情。区别在于他想听,还是不想听。

简韶忽而问他:“如果到了需要以死亡换取进化的地步,你会这样做吗?”

“你听说过关于蜜蜂的一个理论吗?与其说蜜蜂是一个物种,不如说蜂群是一个物种,而蜜蜂仅仅是这个物种的细胞单位。单独的蜜蜂离开蜂群后将死去,而蜂群中失去几个蜜蜂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如果需要舍弃的是我,我会选择能够保留整个蜂群的那条道路。”

“像那个人所说的,如果需要以我的安全逼迫小祈完成进化呢?”

黑暗中,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如同狭路相逢,谁也无法逃避谁。

他的眼瞳那样深邃,像一片幽静的黑色湖沼。简韶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在瞳孔的最深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一般的、熟悉的成像。

那是她自己。

在隋恕又细又长的导管从她的下体一直插进子宫内膜最厚的部位时,她死死地盯着隋恕的眼睛,试图从那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过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到。

隋恕立在那里,任由她用解剖刀般的目光直直地将瞳孔四周的晶体剖开。

再也无法躲闪,更无法逃避。

或许在他收起她所有的资料,对她伸出手做自我介绍的那一刻,一切便踏向不可掌控的轨道。再早一些,难道他桌头的软木板被她的照片、讯息全部铺满时,就没有完全地脱轨吗?

他可以给出她绝对肯定的答复。

但是他绝不被允许,也绝不能承认这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