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钱。”
曲光辉一顿,她放下了筷子,餐桌上的吊灯也换了,华丽浮夸的大欧式水晶灯,是陈曼的品味,不是叶茵的。
曲光辉的表现没有犹豫,还笑着:“我还以为你突然跑来是什么事,你妈给你的钱不够花?没事,需要用钱就跟爸爸讲。"
说着起身:“你等一下。”
他去了十分钟,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摸着额头。她把那只纸袋递过来:“你先拿去用。”
叶嘉宁盯着那只信封看了会,才伸手接过来,当着他面就打开查数。
“十万。”她忽然笑了一下,那个笑让曲光辉心里一咯噔,看见叶嘉宁抬起头,那双从小就被许多人夸像他的眼睛里盛满浓浓的讽刺。
“曲嘉枫买个手镯都不止十万。”
这话让曲光辉脸上有点疼:“十万不够?你要用多少?”“五十万。”叶嘉宁说,“我妈要做手术,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你。”
"你妈啊……"提到叶茵,曲光辉的神情有点复杂,他幽幽叹了一声,多少有些尴尬地讲:“钱在你曼姨那,我过几天再给你,你看行吗?"
叶嘉宁问:“哪天?”
"这个……"曲光辉显出一种踟躇来,挪了挪屁股,"你很急用?"
叶嘉宁没说话,只无声看着他。
曲光辉年轻时出了名的英俊,她的长相一半遗传叶茵,一半遗传他,可能是太久不见,他比她印象里苍老许多,发福的身材已经不能忽视,脸上的皱纹也和英俊相去甚远,被吊灯闪闪的光照得有些失真。
她一两岁的时候总是频繁发烧,一烧就成肺炎,去医院也检查不出问题,曲光辉不知在哪找了个算命的,说她五行属木缺水,起的名字不好,得改个能补水的,最好带点金,因为金生水。
叶茵一个接受现代科学教育的医生,自然不信这些。
嘉宁这个名字是她起的,嘉,本意是善,美好,她怀孕时两人新婚不久,曲光辉出公差到非洲待了好几个月,每天一通电话说想她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是征人对新婚妻子的思念。
改名这件事被叶茵一票否决,曲光辉没辙,又心疼女儿总生病,于是每天背着叶茵,对着还没学会说话的叶嘉宁念咒语:水、水、水……
可能算命先生的确有两把刷子,也可能是他心诚则灵,后来叶嘉宁发烧的次数果真减少,只是听
多了,她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水,曲光辉高兴坏了,拿水水当小名来唤她,叶茵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
她只是突然意识到,好久没人叫过她水水了。
“我小的时候,你说我是你最爱的宝贝,但是你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宝贝,你是不是也这样跟她讲?"
她语气里难掩的失望令曲光辉愣了愣,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嘉宁……”
他跟叶茵离婚时,叶嘉宁才八岁,叶茵带着女儿走得干脆利落,八岁的小孩已经有了是非判断力,但叶嘉宁从来在他面前和他谈过这件事。其实叶茵不喜欢他去看孩子,但每次他去,叶嘉宁都像在家的时候一样,对他没有生分。
他突然被一种辛酸的惭愧击中,那点辛酸漫上鼻腔,让他眼底有了湿意:“爸爸是真的爱你,没骗过你。"
“小时候你也说会永远爱我,可是后来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你还记得上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吗?"
“我来告诉你吧。是去年开学,你送曲嘉枫去宿舍,我在宿舍楼门口远远看见你。你知道我也住在那间宿舍吗?她旁边的床铺就是我的,你看见了吗?哦,不对,她故意搬去我的宿舍,没有你给她打点她怎么做得到。她从小和我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不就是你一直帮她打点吗。"
“嘉宁,爸爸不是不想去看你,我……我真的不知道枫枫跟你……”曲光辉语无伦次,手臂伸过来想抓她的手,叶嘉宁躲开了。
她把纸袋折好,拿在手里:“挺好的。这十万就当买断我们的父女情分了,曲光辉,我八岁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有爸爸,今天开始我没有了。"
"嘉宁!"
她说完从椅子上起身,像当年叶茵离开的时候一样,决绝又干脆,丝毫没管背后曲光辉仓惶悲痛的喊声。
“管好曲嘉枫,别让她再来烦我。那么爱抢我的东西,怎么不把我的兼职抢去一起
做了,我很乐意有人替我打工。"
叶嘉宁回到大厅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她走出来时的气势和迈得又大又快的步伐难免引起大家注意,但她谁都没管,谁都没看,脊背笔直地大步穿过衣着光鲜的人群,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将一切事物美化,让你以为那么疼爱你的爸爸依然还疼爱着你。
它也很持久,像刻在骨骼里,叶嘉宁甚至不用思考就能靠着十几年前的肌肉记忆走出弯弯绕绕的别墅区。
经过岗亭时保安探出头喊她:"女士,雨下得很大,我给你拿把伞!"
叶嘉宁回头回答他:“不用了,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没机会还。”
大门对面有供人落脚的站台,夜间只有唯一一路公交能通往这里,半个小时一班。
她坐在站台下看班次时间,倒毒催的发现上班车刚刚过去,下雨之后更加寒凉,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像沉重的冷意压裹着人。
拿出手机想打车,可能因为下雨,苇荡山又偏僻,等了几分钟还没人接单。手机只剩百分之八的电量,她刚才不该听那么久的播客。
至少拿到了十万。感情既然不值钱,能换到一点钱也算物超所值。
她想给叶茵打个电话,又想到这个时间她已经睡了,生病之后她的睡眠一直不好,因为身体总不舒服,那种难受是漫长无止境的。
湿闷的衣服渐渐被体温烘热,她身体反而开始觉得冷了,黑色超跑停到视野里时,她刚好打了个喷嚏
漆黑夜路被车灯暖光照亮一片,她看见光晕里细雨如织的形状,有人从驾驶座下车,撑着把黑伞,踏过雨水浇透的柏油路,行走至她面前。
叶嘉宁抬眼,霍沉单手揣兜,右手冷白的指节握持着黑色伞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下。
他身上带有干燥清爽的气息,在湿冷的雨中显出一种诱人的温暖,尽管这人的气场永远冷得像全球气候变暖都融化不了。
他干燥的手从口袋拿出,将缀在她发丝尾端的一滴水珠拨下来。
湿凉的水在食指尖晕开,渗透进一圈圈的纹路里,他没有擦去,那点湿意慢慢被他手指的温度熨透,被同化成属于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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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沉垂眼看了她许久,手重新收进口袋,嗓音像湖面溅起的雨点,在淅沥的雨声中被掩盖情绪:"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我很难当做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