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田埂。
依循山势而起伏的稻田,栽满了青翠的禾苗,田埂一级高过一级,像高高的台阶。
穿过它们往里走,就是降香要去的河边。
田埂时宽时窄,有时水渠从其间穿过,将原本连在一起的道路,隔成了两岸。
谢曜怕自己掉下去,便平举双手,前脚踩着后脚,小心翼翼,摇摇晃晃地走,不想让自己掉下去,仿佛在探索一座迷宫。
实在是好玩极了。
谢承思不耐烦他这只慢乌龟,一下子便越过他,走在最前面。步伐不紧不慢,袍角翩然翻动,一点也不沾染地上的草屑泥土。
可谢曜却追不上。
他不仅腿短,走路也一脚深一脚浅,分不清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走两叁步,就要陷进软泥里。
“等等我!等等我!”他又大叫。
可他的父亲根本不听。只顾自己往前。
这激起了谢曜的胜负心。
他可是有本事的大英雄,岂能输给最讨厌的阿耶!打不过他,难道还跑不过他?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现在,掉下去对于他而言,变得不再重要了。于是他放下双手,噔噔地跑动起来。
田埂时宽时窄,有时水渠从其间穿过,将原本连在一起的道路,隔成了两岸。
“扑通——”
谢曜没跑几步,就因为跳不过水渠,一头掉进了泥汤里。
幸好降香走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拎起了他的衣领,才使他免于头朝地砸下去。
新换的外裳和裤子,却免不了全弄脏。
摔下去的瞬间,谢曜痛懵了。
直到被降香丢在地上,又碰着了擦伤的屁股,终于克制不住,嗷嗷地叫唤起来:“哇啊啊——”
他脑子装着东西,又变成了痛。
他顾不得大英雄的面子了。
顾不得和父亲比试。
看着父亲渺渺远去的背影,好似云中飘去的仙人。他又气又急。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我都摔伤了,也不回头看我!我现在又脏又臭了,他还是那么整洁干净!我是不是他捡来的小孩!谢曜越想越委屈。
痛呼变成了哭喊:“啊啊啊啊啊——”
鼻涕混着眼泪,全往嘴里流。
谢曜尝到咸味,用力地“呸呸”几下,再用袖子狠狠地抹脸——袖子上沾了臭泥巴,现在脸上也全都是了。
降香见他滑稽的样子,也忍不住想笑。
但她还是勉强地遮掩笑声:“哈哈哈……要不要我背你走?”
连母亲也笑我!
我一定是被捡来的小孩!我是没人要没人爱的小可怜!我只能靠自己了!
谢曜气呼呼地站起身,坚强地往前走去。
他的带着哭腔的喊声落在风中:“不要!”
等到了河边。
谢承思见着谢曜脏兮兮的样子,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避。
一边避,还一边掩着鼻子埋怨:“脏死了,快去河里洗干净!”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
谢曜倔强地更不愿理会谢承思了。
清澈见底的河水,摸上去冰冰凉凉,一定好玩极了——可他为了避开父亲,克制住了玩水的欲望,气呼呼地往反方向跑走了。
直到他爬到旁边农人堆起来的草垛上。
咦,草垛是软软的?
谢曜试探地跳了几下——它还能弹回来。
谢曜破涕而笑。
他重重地蹦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草垛也将他重重地送回空中。
“哈哈哈哈哈!”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阿耶没玩过吧?我才不会让阿耶这个坏蛋玩!我只让阿娘知道!
谢曜偷偷地向降香招手。
降香很愿意呵护孩子的童心。
她小时候没玩过,她小时候不开心。
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尝试他所有想尝试的东西,希望他能开心。
她便顺着谢曜的意思,学着小孩子的样子,与他一起在草垛上蹦跳。
只留爱干净的谢承思一人,远远地蹲在小河边,一遍又一遍地洗手。
谁也没发现收工归来的农人。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干什么?”
更不幸的是,谢曜与降香脚下的草堆,应声而塌——紧紧压好的稻草,漫天飞散。
“都是你干的好事!带着孩子,还敢干这种害人的勾当!”暴喝的农人紧张地跑来,对着降香兴师问罪。
降香自知理亏,牵着谢曜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住,我会赔偿损失的。”
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半吊钱,塞到农人手中。
农人收了钱,不好再继续怪罪,但心里的火气却还未消,忍不住要多嘴:“这次就算了。我看你带着孩子,就且先饶过你。你一个女人,不叫孩子学好,尽干这些破坏别人财产的勾当,羞也不羞?”
“是是是,是我的错。”降香忙不迭地点头,想快些了结此事。
然而,她这么想,循声而来的谢承思却不这么想。
他很不高兴。
斜着伸出一只手,将妻儿挡在身后。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知羞?都赔了你钱了,也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我夫人给你的那半吊钱,够买几百个你那草堆了,拿了我们的好处,还要骂人,你羞也不羞?不羞也无所谓,钱还来!”
声音比农人还要大。
不仅同他吵嘴,还推了他一把。
这时倒一点不嫌脏。
“就是就是!”谢曜本来还讨厌着父亲,听他这样说,也暂且放下仇恨,大声附和,“你就是欺负我阿娘人好!”
农人笨嘴拙舌,说不过这对伶牙俐齿的父子。
可他又不想还钱。
晒得黝黑的脸颊涨红了,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什么话。
最后只挤出一句:“算了!”
转身就想走。
谢承思却拉着他,不许他走:“让你走了吗?你给我夫人道歉!不道歉,我跟你没完!”
“你可知道我们是何人?我们是随天子来这里春狩的从者,你要是想对我们耍什么花招,到时候天子起行,清点人数,你们这一带的人家,全都逃不过!”谢承思又补充道,“不信你看我们的打扮!”
他看上去是在胡搅蛮缠,其实考虑十分周详。甚至还想到了,这农人可能不服气,要叫其余村民来帮忙——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到时候不好脱身,不如先把他唬住。
农人抬眼打量他,知道他没说谎。
而他们世代居于围场之下,大多数年头,都是做贵人的佃户,相当清楚天家的规矩。
果然不敢再同谢承思吵架。
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大声喊:“对不起贵人,是我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谢承思这才冷哼一声,放过他:“这还差不多,你走吧。”
降香很不赞同谢承思的做法。
但直到农人垂头丧气的离去,她都没有出言阻止,而是一直顺从地站在谢承思身后。
实际上,她有些恍惚。
她想到了许多年之前。
谢承思总是不分是非地护着她。
连谢曜也是一样。
她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降香轻轻环住谢承思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谢谢。”她轻轻说。
饶是脸皮厚如谢承思,在这一刻,薄红也瞬间染上了双颊。
“哈哈哈哈哈——阿耶脸红了!”谢曜终于抓住了他父亲的小辫子。
大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