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终于露出了马脚,终于想逃了。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挑好了衣裳,选好了衣裳相配的宝马鞍辔,这才率兵出城。
反正她跑不掉。
刚到山下时,他准备了许多话要说。
并极有耐心地在心中演练——先威胁她逃不掉,再嘲讽她蠢笨,误信贼人,若不在他身边,压根活不下去。还有,这次一定要先杀了冯文邈,绝不能纵他口吐妖言!
现在当真见到了人,却再提不起力气问她的罪。
连前因后果也没力气问。
是因为失血过多?不是。他只是怕她死。
谢承思看不见自己此刻的面色如何,不知能否掩饰心中的惶然?
衣裳穿什么不重要,该带谢曜来的。
谢曜算是个人质。
可她不喜欢谢曜,谢曜也未必有用。
谢承思从不曾如此惶然。
囚于鸿永阁,不曾如此惶然。
双腿中毒后,也不曾如此惶然。
大概是骨子里的赌性如此——他总是在这些时刻赌自己不会死。
既然不会死,便该收拾心情,继续上桌下注,不必要的恼恨,愤怨,悔怕,皆该抛舍去,若抛舍不下,则克制。
可现在,死亡确在眼前。
他害怕了。
怕金降香死。
也怕她知道他怕她死,却还是要去死。
这之前,他只有一次放纵了自己的情绪。
确切地说,不是放纵,是连克制都做不到。
也跟金降香有关。
——她背叛了他。
呵,他竟能在对着她时,平和地回忆起她害他的事情了。
其实早就可以。
谢承思在心中嘲弄自己。
早就栽了。
长公主可真是安插了一手好棋子。
若金降香还听她调令,再害他一次,他依旧不设防——即便防了,恐怕也要权作不知,任她下手。
金降香这个叛徒,他恨她吗?
一定要恨的。
他要抓着着对她的恨,让她永远背负着叛徒的罪名,受他掌控,永远逃不脱。
但恨早被爱意覆盖。
被她织成甜蜜的陷阱,他心甘情愿地走进去,自缚于其中。
是他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许她见人。也是他把她放了出来,不仅许她出房门,也许她出府门。她吓得不敢说话,他便教她说话。
是他推波助澜,让她众叛亲离。也是他把她的朋友的叫了回来。他们不愿,他便强压。
是他卸去她在府卫中的职务,只屈就做一名妾室。也是他与她成亲,给她王妃的头衔。
他将欠她的事,一件一件地还了回去。
甚至还装作无忧无虑,挑剔难伺候的样子,试图将她熟悉的那个怪脾气郎君,也一并还回去。
他曾经如无头苍蝇般地乱转,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再也出不来了。
然而,旧梦终究不可追。
呵呵。
“真的吗?我不相信。”降香像是真的在思考谢承思的话,显然是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真的。”谢承思的声音微微地发起颤来。尽管他已在尽力保持平稳。
降香沉默了。
用沉默和他对峙。大概他一松手,她又要想尽办法自杀。
谢承思紧抿着嘴唇:“冯文邈不是要带你去冯家祖地?若你想跟他走,我带你找冯家人,让他们护送你去。”
“冯文邈,你应不应?”他扬声,问向口不能言的冯文邈。
冯文邈急得眼角憋出几滴泪来,点头不迭。
谢承思将目光转向降香:“他应了。”
降香终于动了。
她扭头看向随谢承思而来的羽林卫,提出了要求:“我要他们带我去,你留下。”
“好。”谢承思闭上眼睛,紧握着降香的手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降香不再做多余的动作。
她平静地走到两位羽林将军旁边:“依怀王殿下口喻,劳烦阁下了。我所乘的马车里,还有一位冯家的郎君。”
黑压压的兵士簇拥着降香的马车往山外走去。
只有谢承思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他的眼前已经全黑了,额角一跳一跳,小腿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像是被抽走了筋骨,无力委顿于地。
挣扎地坐起,蜷起膝盖,上身靠在大腿上,下巴抵住膝盖。
掌心依旧血流不止,他却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脸。
手、衣裳、脸,到处都是红色。干了的是暗红,新流的是鲜红。
再顾不得漂亮了。
谢承思记得清楚,降香走时,一眼都没看他。
若她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便会发现——
曾经,他永远趾高气昂,永远洋洋得意,永远运筹帷幄,永远睥睨众人,像只开屏的花孔雀,傲慢的大公鸡。
如今孔雀的尾巴毛被拔秃了,大公鸡身上沾满泥水,变成了灰扑扑的落汤鸡。
可天上并没有下雨。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