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它没哭。
它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眼睛很大,是黑色的,眼角是下垂的,眼泪很容易就顺着眼眶流下来,源源不断地留下来。
它的哭声停止了,它咯咯地笑,向她张开手臂,它还在流泪。
它好像原谅她了。
她却向后退了几步,她不敢再抱它了,她也不敢再看它了,她要转身逃跑。
那双黑色的,下垂的,滴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追在她的身后。
怎么会这样呢?
降香跑呀跑,穿过大片大片的黑暗,终于在前方看见了星点的亮光。
她继续跑呀跑,朝着亮光继续跑。
最后亮光越来越多,渐渐盖过了黑暗,她跑出来了。
——也睁开了眼睛。
此时是成婚后第二日的清晨。
时间还早。
身边的谢承思仍在平稳地睡着。
睡梦里倒不曾皱眉。
只是降香从梦中到惊醒,都不曾想起,她白日里捧过金册玉牒,所象征着的王妃身份。
这些东西,都被谢承思随意地摊在桌案上,不用掀开床帐,就能见着它们大致的轮廓。
*
降香成为王妃的日子,与先前相比,并无太多变化。
她搬进谢承思的主院里,被他看管得更死了,原先说好每日可放她出门的承诺,如今已经不作数。
谢承思说,当了王妃,就该注意王府的脸面了。
所以,她干什么都要知会他。
只余一点好处:原先不愿理会她的朋友们,又渐渐与她恢复了走动。
缬草是第一个来的。
来时手上提着一把弯刀,刀身用厚厚的棉布缠着。
他见到降香时,面上有些局促。
也不知是碍于她如今的身份,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而降香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相较原先,显得过分热情——她亲自为缬草拉开椅子,招呼他坐下,又亲自为他沏了壶茶。
“哈哈、欢迎、欢迎!”她殷勤地接过他手中的刀,放在一旁,大声迎他。招呼的声音比她往日说话时,要大上许多。
这反而使缬草更加尴尬了。
现下他两只手都空了,放在哪里都觉得变扭,只好抓着衣角,放在指间揉搓。
降香如今是王妃。她亲自为他看座,无论从尊卑的道理上,还是他个人的私心上,都让他有种倒错的不适感。
座上像是扎满了刺,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终还是浑身僵硬地坐了下来。
好在降香并没把缬草带来的刀,放得太远。
他抬手一勾,就能重新拿在手中。
这把刀能带来新的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使时间没那么难捱。
缬草垂下眼帘,专心解开包着刀的棉布,心无旁骛:“这把刀,便算是贺礼了,祝贺王妃娘娘终于修成正果。刀是我们府卫诸人一起凑的,出于神京名家之手。为了避嫌,我没给它开刃,等王妃以后要用时,可以再找人开刃。”
“以王妃现在的身份,我们就算用尽了钱财,去寻些金银珠宝,或是女子的首饰,恐怕也不太相称。故而,我们去求了这把刀。”
“此刀刀身轻巧,刃弧也是王妃曾经惯用的,用最坚硬的矿石打造,不易折断,王妃可以先使几下试试。”
解开了棉布,缬草双手托着刀,递到降香面前。不仅眼睛垂着,连头也低了下去。
对她的称呼,已经变成了“王妃娘娘”。
态度十分之恭谨。
仿佛是生怕亲昵一点,就要冒犯了眼前的贵人。
“哈哈真的吗?多谢多谢!”降香依旧大声,语气依旧夸张,“那我就试试咯?”
她接过刀,旋身在空中舞动了几下。
刀做得确实用心,连刀柄都是照着她的习惯和手掌大小打磨的,刺砍戳斩,每种动作,皆顺滑流畅。
降香对它爱不释手。
她将刀抱在怀中,兴冲冲地再次对缬草道谢:“多谢!多谢你们送我这把刀!”
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羞红,既喜又愧。
喜的是府中旧识,还记得她的喜好,愿意送她礼物——这大概说明,大家已经放下了;愧的是……不提也罢。
激动之中,她似乎没发现缬草的异常。
虽然有些事情,降香不想提。
但它们绕不过去。
缬草说要来,她便一直处于忐忑之中。
她也一直在对自己说——无论是鼓励也好,逼迫也罢,总归是叫自己不许逃避,要得到明确的答案:她是否可以得到原谅?
可当她真见着人,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突然便开始大声说话,使她整个人的态度,热切得有些不正常,甚至像脑筋出了问题。
好像只有声音越大,表现得越活泼外向,内心中的不安和犹豫,才能藏得更深一些。
不过行为奇怪归奇怪,缬草还是愿意同她说话的,这就够了。
降香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她精心准备的腹稿:“我不会再背叛王府了。”
缬草没有正面回答,他又将话题绕回了刀上:“刀可还好使?若有不顺手的地方,我再拿回去叫人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