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香心里最先升起的念头,竟不是气愤,而是慌乱无措。
怎么办,今夜她该睡在哪里?
明日若是叫管事的娘子知道了,她又会受到何等的责罚?
她知道,自己吃住的分例从管事娘子这里走,接的却是府卫的活计,不受她的差遣。
降香的上峰,与那位娘子同为管事,同她打过招呼,要在里院为降香安排住处,她看在同僚的面子上,会答应。
但如此一来,降香本人对她而言,便成了个只出不进的累赘。
而降香又只是个无名小卒,并没有上达公主的本事。
管事娘子当然不会给她多余的眼色。
若是现在的降香,异地而处,定然会偷学谢承思的本事,先以银钱贿赂。
每月发了月例下来,先拿出一多半献给管事娘子,权当是感谢她的照顾。如此行事,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
管事娘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未必会对她有多好,但至少不会眼看着她被人欺负。能让她有个公正的待遇。
可那时的降香年纪小,怎么会知道这许多的弯弯绕绕?
更何况,少时的降香,在公主府为婢,并没有谢承思这样的好先生,会日日拎着她的耳朵,往里头灌东西。
能自己悟出管事娘子偏心的缘故,已是了不得。
又如何能苛求些别的呢?
话扯远了。
且重说回过去的降香:
家什被胡乱丢在院子里,对她而言,是糟践了家什。
而对管事娘子而言,却是糟践了院子。
若鸡鸣前不拾掇好它们,管事娘子定然要怪罪。
降香稳了稳心神,冒着大雨,一件一件地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拾起来,抱在怀中。
手上抱不下的,便放在自己屋舍的门口,想着先快些搬进去再说。
免得堆在院子里,碍了管事娘子的眼。
只是,当她终于空出手,从怀中掏出钥匙,才倏然发觉——那屋舍木门的铜环上,竟又牢牢加上了一把新锁!
是里头同住的人,存心不让她进!
东西也应当是她们丢出来的。
降香心里更加焦急。
可她既不能用蛮力破门,把里间的人揪出来对质,更不能大半夜地叫醒余人,求一暂栖之地。
若是惊动了管事娘子,她才不会起来评理。
还是同样的道理,里面睡着的人,都是管事娘子手下的婢子,而她只不过是个吃闲饭的外人,管事娘子当然要偏心她们,护着她们。
不仅如此,说不定还要嫌她麻烦,止宿后还四处生事,要多加训诫她,再给些额外的惩罚。
她抱着脏污的衣裳被褥,靠在门上,屋檐向外伸出几分,正好能为她遮挡一些风雨。
站着很累。
身上到处都是水,低头就能看见脚底的水洼。
蓑衣捂在湿透的衣裳上,又重,又湿,又闷,风刮过来,还冷。
降香冻得发抖,牙齿咯哒咯哒地响。
她不要站着了。
降香顺着门板,慢慢地滑坐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身武力,到底有什么用。
受了欺负不能反击。
反击之后,受到惩罚的人是她,却不是欺负她的坏人。
与她同期入府,住在一处的小娘子,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都欺负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但闷在心里的沮丧和不忿,就如浸着身子的雨水,又冷又黏,直钻到骨子里去,使她再难压制。
她们与她同住,年纪又相仿,为什么要欺负她?
是她颜色不如她们姣好,觉得和她在一处,拉低了她们里院的格调?
可人的长相,天生父母养,难道她想变就能变?
或是她们嫌她行为粗鄙,看不过眼?
可她虽是捡来的孩子,好歹受公主府的教养许多年,一举一动皆按照府中规矩来。
若没有规矩,不消她们欺负,她早就该被负责教养的娘子,发卖甚至打杀了。
抑或是因为她习武,和她们不同路?
难道她不该习武吗?
她没得选啊!府卫把她捡回来,就是看中她能习武。
没有公主府,她不会有住处,不会有饭吃,更不会有月例赏银这种,能花着玩的闲钱。
她会在街上行乞,与野狗争食吃,说不准早就投胎去了。
降香想不明白。
公主府很好,有吃有住,不用总担心没命。若要是没人欺负她,就更好了。
今夜回不去,明日又该怎么办呢?
她很伤心。
伤心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脸全都埋起来,蜷缩成一团。
人缩起来,就没那么冷了。
或许也不会那么伤心。
可伤心并未减少。
风雨呼啸不止,她却只能在这种伤心之下,眼皮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