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中的惊喜毫不作伪:“有此天分,你们日后的修行,必然也是一日千里。”
他在说什么,季祉辰根本没听见。血肉滚烫黏腻的触感在他手心挥之不去,似跗骨之蛆,让他恨不能将整只手剁碎。
佛像巨大而深邃的眼睛化成了一汪冰冷而幽深的湖水,他抬起头,将整颗心沉入其中,却洗不掉罪孽,反倒将他那至死都不愿忘却的回忆给浸湿。
他杀人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天旋地转,季祉辰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
他的确天资过人,修行不过两年,便成功将僧人反杀。离开三佛塔那日,他以为一切都会结束。
殊不知,这只是开始。
他与空雀分道扬镳,最终走上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道路,烧杀抢掠,草菅人命。
直到此时,他至少还记得他的姓名与来处。
数十年后,他死在了一行修道之人剑下。
在季祉辰眼中,这不过一世恩怨。然而事实上,在一无所知中,他已经将这样的人生重复了整整十万年。
而他也在轮回中变得越发强大,越发贪婪。
他已经全然忘却了自己的姓名。只是依稀记得一道稚嫩的声音始终在告诉他: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他必须,一定要去到那个真实的世界。
人生如此无趣,令他毫无留恋之意,能够多出这样一个念想,倒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他细细谋算,先是利用那卑劣的人魔之子助自己得到天狐灵珠,又四处搜刮阴阳相平的幼童魂魄,布下了诸多遥相呼应的分魂阵法。
至于为什么在旃檀林……他只是纯粹地看不惯空雀而已。
有过那样的阴影,还一心向佛,和心理疾病有什么区别呢?而旃檀林的佛寺,在季祉辰看来,也好比蚌病生珠,简直就是空雀病痛的产物。
他不过是要稍加医治。
接连在几处庙宇中造下阵法,他画算一番,将主阵法的位置定在了姜府——据说是旃檀林一大富商的府邸。
而这姜家的家主,还是个“声名远扬”的断袖。
季祉辰当然不关心这些,被他选中的地方向来不留活口,这姜老爷要当断袖,也只能去阴曹地府中接着当。
而在这里,他遇见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一直以来,季祉辰都自认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除去恃才傲物,便是他的内心深处无法忽视的抗拒感。
只有任薇,分明是初次相见,他却对她有着天然的熟悉和好奇。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虚假的世界中,终于遇见了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也是她,让他甚至甘愿留在这个世界。
可惜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临走之前,还给他施下了“永世轮回”的诅咒。她的确是个凡人,可他也的确如她所说的那般,困在重复的人生中不得解脱。
这时,季祉辰才明白,为何任薇将这称作惩罚。
日日复年年,过去的记忆再一次被时间消磨殆尽。他周折于空蝉和季祉辰两个角色当中,四处作乱,还不得不与新生的“季祉辰”共享一副躯壳,应对一些莫名其妙的外来者。
初时还有几分趣味,但多来几次,他便轻易地感到疲倦乏味了。
无论是吞噬新生的灵魂,还是折磨外来者,给他漫长望不到头的生命所带来的乐趣都乏善可陈。
既然外来者们都想要得到季祉辰的“爱”,那就给他们吧。
反正真正的他……从未爱过任何人。
又一次跟在肖敏敏和唐嵶川身后下山除妖时,他终于遇见这一世的“外来者”。
居然是一个与他毫无交集的凡人角色。
她躲在土屋后,雀鸟似的歪着头新奇地打量着他们,可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似乎只是确认了他们的到来便心满意足,转身潇洒离去。
季祉辰知道,她此时正在借助那个神秘力量隐匿无形。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想看看她的模样。恰逢此时,那女子转过了头,二人对视了一瞬。
他的心骤然狂跳了起来——
应当是他给新生灵魂所施下的法咒起了作用。
季祉辰不以为意。
但以空蝉的名义得知安平王妃的计划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以心头血为墨,制出了四张命符。既然要玩弄任薇,自然不能让她轻易地死了。但一张便已足够,为何还要煞费苦心,折损修为,做出四张呢?
季祉辰找不到理由,索性放任不管。他只是想从中攫取几分闲趣罢了。
与设想的不同,随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彰显着他对任薇的在意。
与天道合作时,他还狠狠敲诈了一笔,让当时伪装成孟虎的天道将猛虎寨中的珠玉宝石都交了出来。作为求娶的聘礼,只有珍宝显然不够,于是他虚心听从天道的建议,又加上了一道魂契。
只要任薇签下,他们二人便同心共寿,永生永世都不可分离。
可任薇逃了。
身体里那个新生的灵魂叫嚣不止,天道也聒噪到让他厌烦。将他们解决后,季祉辰抱起她瘫软在地的身体,细细理过她的发丝,心中疑惑:
为什么他这么痛恨那些觊觎窥伺着她的杂碎?
为什么他甚至能接受将这可恨的轮回永远持续下去,只为与她相守?
难道他爱她吗?
季祉辰在这样的质问中苦苦等待,终于等来了她不死不休的一剑。
她说,他的轮回将到此为止了。
其实在最后的时刻,她不该说这句话作为胜利的口号。
季祉辰早就已经不在乎所谓轮回了,他只是想与她携手,只是想得到她的爱——只是不愿再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
幸好,同归于尽,也算是殉情。
他们一同坠落,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了任薇离去的脚步声。
缓慢而坚定。
到底还是孤身赴黄泉,殊途不同归。
如果上天垂怜,再给予他来生……罢了,也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