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5月,湘省榕县黄甲乡赵家沟。
天阴沉沉的,乌云阵阵,天空仿佛一张压得低低的黑幕,让人喘不上气来。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击向田野。
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地打落在黄土地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田埂边传来,一个男人背着个身形瘦小的孩子匆匆往村庄跑来,几个村民跟在后面,大声喊着。
“快去通知赵二福家,向晚被雷劈了!”
“向晚没气了,送医院也没用。”
“这雷雨天,做什么让孩子出来打猪草?太不像话了。”
被雷劈的孩子身体软绵绵的,双手垂在两旁一晃一晃,胳膊细得跟麻杆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
一道闪电劈下,正照在那双下垂的手上。细瘦、苍白,手背带着陈年冻疮印记,指腹有几道新划伤,指甲缝里满是泥垢,一看就是双经常干活的手。
整个赵家沟都被惊动了。
——赵二福家的二丫头赵向晚雷雨天外出打猪草,现在被雷劈死了!
众人一进赵二福家,将赵向晚放在堂屋竹床上,看着一丝气息都没有的小姑娘,赵二福、钱淑芬扑上去,上下摩挲着孩子的脸,哭着喊叫:“二妹子,你这是做什么啊?不是让你这个时候别出门吗,为什么非要出去?我的二妹子啊……我可怜的妹子咧……”
极致的黑暗忽然撕开一条缝,光亮照耀进来,赵向晚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瓦屋顶,两片亮瓦被蛛网蒙住,却依然有朦胧的光线漏进来,雨点嗒嗒地叩响瓦片。
原来下雨了啊。
赵向晚的目光下移,掠过开裂的房梁、贴着奖状的土砖墙、陈旧的旭日东升图、条桌上的圆镜、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
电流穿过身体,整个人如同撕裂,一股浓浓的焦糊味之后,意识全无。没想到,我竟然没有死?
赵向晚刚刚回过神来,一道身影扑过来,抓住她的手,母亲钱淑芬的声音尖利得要穿透屋顶:“二妹子,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脑里却同时响起母亲淡淡的声音,和耳中传来的喜悦完全不同。
【命贱啊,雷都劈不死。】
赵向晚有一刹那的晃神。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母亲同时说话,态度、语气、内容却全都不同?
得益于平时在家长期被忽视,赵向晚一声没有吭,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只呆呆地抬头看着母亲,看她的嘴一张一合。
“向晚,你说话呀,可真是急死我了。要下雨了你跑出去做什么?打猪草也不急在一时嘛,你这孩子。”
另一道声音却完全不同。
【这可怎么办,村委主任新官上任二把火,要是把我们家当典型怎么办?逼死二妹子,虐待二妹子,这个罪名我们可背不起!】
这一刻,赵向晚忽然明白过来,她刚刚听到的那一道略显模糊的声音,是母
亲心底发出来的,最真实的心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吗?
赵向晚抬眸看向母亲。
原来怯懦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锐光。
从有记忆开始,自己就一直被教育:“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主动帮着爸妈打猪草、洗衣服、捡柴火、拾稻穗,乡下孩子能够做的家务她样样做得好,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却总是不如妹妹赵晨阳讨喜。
因为同一天出生,所以常常被家人拿来对比。
“莫怪妈偏心,你的手长了茧子、粗糙刮丝,不能学绣花。”
“晨阳绣花能挣工分咧,她的手精贵,不能做粗活。向晚你听话,帮妹妹把衣服洗了去。”
“你别和妹妹比,有些人天生聪明、将来会有大出息,你呀,就是个干活的命。”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赵向晚越来越内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会成为一个老实本分、埋头付出的可怜虫。
可是现在,赵向晚有了读心术。
一切变得不一样。
一天又一天,赵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
第一,她不是赵二福与钱淑芬的亲生女儿,而是赵青云、魏美华的私生女。
第二,赵晨阳是重生者。
第二,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赵青云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被赵晨阳冒名顶替。
而赵晨阳、钱淑芬、赵二福最希望的,是赵向晚认命,成为一个老实巴交、被人欺负也不知道反抗的农村妇女;他们最怕的,是赵向晚将来有了出息之后发现真相。
所以。
赵向晚不认命。
他们越怕什么,赵向晚越要做什么。
赵向晚认真读书,努力上进,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令犯罪份子闻风丧胆的刑侦专家。
外表看着冷静不好接近,但其实赵向晚是个内心温暖的人。
她知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功利的亲生父母将她抛弃,但赵向晚没有选择报复,而是远离;
养父母算计她在前、苛待她在后,但赵向晚没有选择仇恨,而是放下;
赵晨阳重生后抢走自己的人生,但赵向晚依然给了她改过的机会。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赵向晚站得越来越高,那些年少时在意的东西,渐渐变得风轻云淡。
亲生父母赵青云、魏美华,仿佛只是一个符号。
养父母赵二福、钱淑芬,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恨了那么久的赵晨阳,变成花枝上的一根刺,时间一到,自然枯萎脱落,毫无生机。
2006年,冬。
二年前,赵向晚和季昭一起调入公安部工作。季家人在京都置业,买下一套曾为王府的旧四合院,请古建施工队修建如旧,全家人搬进四合院。季氏集团总部也随之迁入京都。
四合院里暖气很足,温暖如春。
赵向晚下班
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九岁的平平凑到她怀里腻歪,开始汇报今天一天干了什么,学了什么,晚上厨师做了什么菜。
大大的客厅里,回响着平平清脆悦耳的声音。
老太君周芳溪坐在椅子上笑,季锦茂、洛丹枫有点眼馋地看着,季昭则安静地帮赵向晚整理今天带回家的资料。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赵向晚抽出搂着平平的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接了起来。
“朱师兄,什么事?”
“诈骗团伙?”
“好,我知道了。”
“明天就来。”
挂上电话,一屋子人都盯着她看。
【完了,向晚又要出差。】
【这么冷的天,出差遭罪啊。】
【不要妈妈走!平平要和妈妈在一起。】
【回星市?我和你一起去。】
听到家人的心声,赵向晚微微一笑:“星市警方破获一起诈骗团伙,首犯不肯交代细节,想请我回去审审那人。我和季昭是从市公安局出来的,那里都是老熟人,既然朱飞鹏开了口,我得给他这个面子。”
朱飞鹏现在接替许嵩岭的位置,成为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副局长。
季清平跑过来,抱着赵向晚的腿撒娇:“妈妈,我放寒假了,你要是出差的话,就带着我回去吧,我也想念同学了。”
季清平在星市读了二年幼儿园,青梅竹马的小朋友很有几个,听说妈妈要回星市,立刻跑过来提要求。
赵向晚看向季昭。
季昭点了点头。
赵向晚微笑道:“好,带你去。”
季清平一听,兴奋地跳了起来:“好嘢!我可以和妈妈一起出差抓坏人了。”
季锦茂与洛丹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行,我们都回老屋一趟吧。”向晚是要办正事,哪能带着孩子?自然还得老将出马。
就这样,赵向晚和一大家子回到了星市。
有家人陪着,出差变得像旅游。
全程管家、保姆、豪车、飞机,有人接送、安排,季氏集团的钞能力终于派上了用场。
上午从京都出发,下午二点便已经回到季家别墅。
朱飞鹏一接到赵向晚的电话,飞也似地开车过来,把她和季昭接到公安局。
老友重逢,朱飞鹏兴奋得不得了,滔滔不绝地汇报着自己和同事们的情况。
“儿子上小学之后,明玉就想把专业捡起来,她考上公安大学的研究生,去年毕业,留在学校当专业老师。她性格和气,又有爱心,当老师蛮开心的。”
“真好。”
何明玉考研、读研的事情,赵向晚是知道的。
何明玉怀孕生子之后离开重案组到法治科当文员,内心一直不舍。后来孩子大一点之后何明玉想重回刑侦一线,发现适应困难。她征求赵向晚的意见,赵向晚建议她考研进修,将来毕业留校当大学老师,
这样既能照顾家庭又能继续研究刑侦技术。
“刘良驹现在是重案组的组长了。”
“周如兰调到省厅信息中心去了。”
“祝康到瑶县公安局当局长,结婚生子忙碌充实。”
“……”
重案组的同事们各有各的发展,这让赵向晚嘴角微微上扬,心情愉悦。
寒暄之后,赵向晚问:“一个诈骗团伙,怎么值得我跑一趟?说吧,还有什么瞒着我?”
朱飞鹏沉默了半晌,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向晚,这个案子与你有一定的关系。有些事情太过蹊跷,我希望你能够参与。”
车子快速上前,车窗的景物不断向后移动。
湘省的冬天,很冷。
萧瑟的寒风,将梧桐树的叶子全都吹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伸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熟悉的街景,让赵向晚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涉案人赵晨阳,曾经是你的妹妹,对吧?”
“诈骗团伙的人,骗了赵晨阳财物合计近百万。可是赵晨阳却坚称这些钱是她心甘情愿给他们的。”
“团伙的人交代,赵晨阳精神状态很差,脑子不太清醒,胡言乱语说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这些钱,是帮助赵晨阳治病用掉的,不算诈骗。”
听到朱飞鹏的话,赵向晚有一刹那愣神。
赵晨阳一直守着的秘密,竟然被这么多人知道,还被认定为神经病?
最后一次见赵晨阳,是十年前回罗县商议婚事,因为蔚蓝被杀审讯她与洛一辉。十年不见,她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
半天没有听到赵向晚说话,朱飞鹏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向晚,你在听吗?”
赵向晚定了定神:“在听,你说吧。”
朱飞鹏继续往下说:“其他几个被骗的苦主,都很配合警方工作,将被骗的过程详细描述,双方供述都是对得上的。就是赵晨阳这里,有点头痛。赵晨阳被骗金额是最大的,如果她坚持这些钱是自己愿意给的,还真不好办。”
赵向晚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先见见诈骗团伙的人吧。”
来到星市公安局,赵向晚与季昭受到了热烈欢迎。
朱飞鹏拦住一大堆要过来叙旧的同事,笑眯眯地说:“好了,各位,各位,今晚我们在食堂给赵向晚、季昭接风洗尘,大家都过来捧个场啊。现在呢,赵警官要审案子,先忙正事。”
听到朱局长这一说,众人这才散去。
朱飞鹏带着赵向晚走进审讯室,一边走还一边说:“向晚,你人缘实在是太好。你一去公安部,大家经常念叨你。好不容易见到你和季昭,这欢迎的热情劲,啧啧啧……”
赵向晚微笑不语。
她从大一开始实习就在星市公安局重案组,一干就是六年。回到故地,心情还真有点激动。
诈骗团伙的首犯是个二十六岁的男子,名叫郑毅。
他剃着光头,身穿棉布僧
袍,坐在审讯室的椅子里,双手被铐,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眼神过分灵活,一看就是个心思浮动、反应灵敏的人。
赵向晚拿起笔录本,快速浏览。
郑毅是湘省瑶市港东乡人氏,务农为生,家中老幺,爱好赌博,输得欠了一屁股债,便和同村几个团伙跑出来搞诈骗。
他扮过道士、演过和尚、装过算命先生,一张嘴舌灿莲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编故事编得头头是道。
慢慢地,他发现越是大城市,有钱人越多,也越好骗,便慢慢在省城星市安下了家。
这次被警察抓住,也是阴沟里翻了船,纯粹就是手底的人分赃不匀给闹出来的。
他手底下有两个年轻姑娘,在美容院工作,专门负责与有钱女性打交道,在团伙里扮演“捞鱼”的角色。
这也是郑毅在小打小闹中慢慢总结出来的。
经常来做美容的女人里,有不少是阔太太,内心空虚得很。做美容的小姑娘只要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她们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了解到她们的内心需求与担忧,行骗就变得轻松无比。
两个美容院的姑娘帮郑毅捞了几条大鱼,但分到的钱却只有一、两千块钱,她俩不满意,和郑毅争吵不休,结果事情闹大被群众举报,就这样一个带一个,将整个诈骗团伙一网打尽。
赵向晚坐在审讯室,与郑毅面对面。
不过几个问题,便让郑毅额头冒汗。
赵向晚眼神锐利、言辞似刀,即使是杀人如麻的凶犯,与她视线接触也顶不住心理压力,更何况郑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