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的灯开着,整个会议大厅被映照得通透明亮。
"这里痛不痛?像这样动一下……有没有比较强烈的痛感?""没有就好,应该没伤到神经肌肉。"
医生正在给温辛检查脚踝,絮絮叨叨。
"现在不比从前,医院里很多仪器都坏了,咱拍不了片,没法直接开刀做接骨手术,小伙子平时走路一定得多注意点。"
"还有,你到底怎么把自己扭成这样的?我怎么看你胳膊和大腿上,对,你看还有这儿,为什么还有高坠伤?"
温辛:"……
他对上医生那匪夷所思的目光,心虚地低下了脑袋。
温辛怎么敢说,这是因为他从五十米高空荡下来,蹦极业务不熟练,坠落地点估算失误,猛地一下子砸在了装甲车窗上。
所幸医生只是怀疑了一下。
“包扎手法还不错,可以就这样放着。”他边收拾边说,“扭伤固定时间大概在三到五天,之后
要是恢复得很好,第三天就可以把绷带拆了,期间小心不要磕碰。"
温辛点了点头:“好的医生,麻烦你了。”在他俩对话的间隙,长桌那边的商讨也一刻未停。
温劲风双手交握搁置胸前,摆出谈判姿态,一个态度不容拒绝。"温辛必须跟我们一起走。"
小狐狸分毫不肯退让:“凭什么你想让温辛走他就得走?”
“别说你是温辛的哥哥,温辛年满十八岁的时候你就丧失了监护人的效力,更何况现在这个世界根本就不讲人类的法律。"
温劲风挑了一下眉头,似乎有点意外:“你还了解过人类的法律?”小狐狸下巴微抬,得意洋洋地说:“民法7编1260条,又不是很难。”在他们隔壁的房间里,数名唯心教徒与少年构建起了精神链接。他们齐刷刷地摊开手里砖头厚的《民法典》,摩拳擦掌,蓄势待发。温劲风看小狐狸那有恃无恐的样子,眼睛一眯正要开腔。突然,温辛拄起拐杖,慢腾腾地朝着长桌走了过来。
——弟弟好开心哦。
r />
男人倏然闭嘴,将抵在喉咙口的嘲讽话给咽了回去。
“你怎么过来了?”
温辛瞥了他一眼。
“既然你们在讨论我的去留,作为当事人兼一个有自主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总该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温劲风颔首,微笑做了个手势:欢迎,您请。
看青年腿脚不便,小狐狸主动帮他拉开了椅子,开心地招呼道。"温辛温辛,坐这里!"
温辛就势坐了过去,又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殿下。”
如果不是人形限制了发挥,小狐狸这阵儿已经抖着耳朵,欢快地钻进了青年的怀里。完全是无意识的,少年朝着青年前倾了身体,眸光自下而上。
温辛也垂眸,温柔地朝他看去。
灯光落进青年的眼里,像璀璨的星芒在湖面上跃动。金碧辉煌的教堂,红绸锦缎纵横相连。
富有光泽的红木长桌如同镜面,倒映着两人交错的身影。
一大一小两位美人面对着面,澄澈的瞳孔中互相勾勒着对方的倒影。
他们仅是弯一下眼角,便好似有无形的温情自两人的笑容中升起,再如春风般蔓延。怕是任何一位美学鉴赏家站在这儿,都会为眼前的一幕,陶醉神往。除了温劲风。
他注视着这旁若无人的两人,指节敲击桌面,冷不丁开了口。
"之前只知道教皇殿下和我弟弟关系好,没想到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让我实在有点意外。"温辛看过去,对上了温劲风意味不明的视线。
男人状似开玩笑地说:“虽然知道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你不会真从哪儿给我领回来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吧?"
温辛:".…
这话听着有点凉飕飕。
此时医生已经退了出去,李永明和石主教几人守在门外,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从城东门口到会议室的一路上,温辛都比较克制,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当外人都离开后,他不用再担心和小狐狸没大没小的相处,会有损对方的威信,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亲昵。
甚至说,多少有点故意的成分。温劲风意识到了这一点。
br />所以那句话里除了淡淡的酸意,还暗藏着深刻的试探。小狐狸可以感知情绪,隐隐觉得这两兄弟在打机锋,忍不住接话。
"弟弟?"
按情况来说,他应该算温辛的朋友,温劲风突然说什么“领回去一个弟弟”?疑惑的念头刚从脑子里闪过,小狐狸就听到青年清润平静的嗓音响了起来。
温辛一脸惊喜状:“哥,你怎么知道我想带殿下回家?”
他神色坦荡又开心:“殿下他对我特别好,我也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恨不得直接把他带回家。"
"之前我一直怕哥你会不同意,没想到哥你居然这么开明,真的太好了。"
温劲风犹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突然变得晦涩了起来。
他审视着眼前的青年,之前的内敛乖顺比起来完全判若两人。
装傻充愣?
温辛见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想要再接再厉。却看见温劲风突然嘴角一扬,对他露出一个宠溺至极的表情。宛如一个宽宏大量的大人,注视着躺在地上无理取闹的孩子。
“唉,亲爱的弟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追究起来这还是我的错,是我之前忽略了你。”
他悲痛万分地说道:“我早该知道你是这么的渴望被人关爱,毕竟小时候家里的盆栽都能被你挨个取名叫温一二三四五六七。"
“也多亏了你锲而不舍地为温家开枝散叶,每次父亲和我一回家就会被你拉着隆重认识自己的新家人,你甚至不惜卖萌撒娇买通管家让他帮你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认亲仪式,非要我和父亲对着那一排盆栽叫一声乖儿子和好姐姐才肯放过我们。"
温劲风说的故事对温辛来说太过于遥远了。
甚至于,他还没从朦胧的印象中捕捉到一点影子,对方就像是发射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到了最后。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可爱的多肉姐姐被你啃了一身的牙印,漂亮的蝴蝶兰妹妹被你摸秃了叶子,乖巧听话的芦荟弟弟差点没被淹死在巧克力牛奶里,理由是你想要分享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零食。"
“哦对了,还记得你那可亲可爱的仙人掌哥哥吗?”
温辛看着男人对他谑然一笑,直觉
对方没憋什么好话,连忙阻止:“你等等——”
“当时就因为我不肯陪你睡觉,你就痛心疾首地指责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大坏蛋,转头抱着一盆仙人掌认了新的亲哥,并且不顾管家和佣人的阻拦非要抱着它上床。"
"结果当天晚上一翻身,痛得哭爹喊娘,惨叫声我在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温劲风哀叹着:“可怜我那被你发誓会一直喜欢到最后的仙人掌弟弟啊。”
“明明它什么都没做,就遭到了嫌弃,在你的嚎啕哭声下连夜被打包发配到了楼下花园,从此变成没人疼,没人爱,没人浇水的孤儿。"
“我领你过去的时候,你甚至都不愿意再叫它一声哥哥,多么让人痛心。”
温辛羞得耳根子通红,低声警告他:"别说了温劲风。"
男人却不看他,抬高了下巴,漫不经心地睨着少年:“所以,现在我要有自己的温二十弟了吗?
温辛瞬间清醒了过来。
如果说之前他不明白温劲风为什么会突兀地提起自己的童年糗事。那么现在,看着对方那轻慢的眼神,他清楚了。
温劲风想通过举出的这些例子,向小狐狸表达一个意思。
——温辛并不是真把你当成自己的家人,所谓认亲,不过是一种孩子气的幼稚行为,就像他小时候对待那几个盆栽一样。
小孩子的爱意是最经不起敲打的玻璃瓷盘,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让他开心他就喜欢你,你让他伤心他就讨厌你。没有血缘作为维系的纽带,轻易就能断裂开。——所以理解了吗,唯心教尊贵无比的教皇殿下?——你和那些动辄就能被抛弃的植物相比,没有什么两样。
读懂这一层意味的刹那间,仿佛有一阵寒意自心底腾升,迅速爬上了温辛的后脊背。他嘴唇轻抿,凝视着温劲风。
不知不觉,男人只有左手搁置在胸前。
另一只手则放在桌下,无限接近于装着匣子的口袋,全然一副冷漠盘算的姿态。
温劲风心里明显很清楚,高傲骄矜的变异体会被他的话给激怒,甚至有可能直接对他们发起攻击。
或者这就是男人想要达成的目的。
温辛不知不觉攥紧了手,指尖受力泛白。他觉得自己刚
才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小狐狸是他特别重视的存在,和身份无关,和血缘无关,他要把小狐狸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来疼爱。
可温劲风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过他的感受,更没有去在乎小狐狸会不会对他产生嫌隙。
就好像你兴致勃勃地把好朋友领到父母面前,结果父母转头对你朋友说:他朋友很多,没把你当回事,你也别当回事。
这是一种难堪,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说?
难受和不解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温辛的心头,让他心凉得透彻。可在这片激烈的情绪里,又有一丝名为理智的墙赫然屹立。它顽强地挡在潮水之前,时刻提醒他不能意气用事。
温辛在不到四分之秒的时间里咬紧牙关,让自己想打在温劲风脸上的拳头慢慢松开。不用想明白全部的蹊跷,他只用明白一个重点。
聪明人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毫无疑问,温劲风可以称得上这样的聪明人。只要想通这一点,温辛便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温劲风不止一边要警惕小狐狸的杀招,一边还要担心,他那优柔寡断的弟弟会不会自己打击了对方的变异体朋友,哭着闹着和他断绝关系。
但他又忘了,温辛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热衷于和盆栽称兄道弟的孩子。
就像青年自回归以来,不断做出超出他意料的行为,好几次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差一点叫他心脏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