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阮轻轻拨通沈明屿的电话。
刚才匆忙,乍然听见这一消息,她脑子里只考虑沈一渺安危去了,压根没记起沈明屿,等安排完毕,经王管家提醒才反应过来。事关沈一渺,的确该当把事情原委跟沈明屿沟通明白,也得把她自己的安排讲清楚。
高速路上的沈明屿看着来电显示,又确认了一遍时间,眉心短促一皱,点下接通键,温声问:“有什么事吗?”
阮轻轻知道事情紧急,因此也未铺垫过多,直截了当把前情简短说了一下,等交代得差不多了,才语速舒缓地安抚:“应该就是手机没电了,又忘了时间。”
沈明屿神情一紧:“还没回家?”
阮轻轻道:“嗯,我已经安排人分头出门找了,我现在也快到江堤了,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会有消息。”
沈明屿低沉地“嗯”了一声,又道:“辛苦你了。”
阮轻轻沉吟片刻,软下语调道:“别太担心,咱们保持联系,有什么问题都会及时告诉你。”
沈明屿道:“好。”
挂断电话后,沈明屿还握着手机好半晌不动,面色在昏暗的车厢中虽看不分明,但浑身散发的沉郁气息却将司机和李助理压得不自觉放轻呼吸。
捕捉方才电话中的关键词,李助理已猜测出事情大概,瞥一眼沈明屿端凝的神情,踌躇开口:“沈总,剩下路程不足两个小时,说不定咱们还没到海市,一渺小姐就回去了……不管怎样太太已经去找了,您不必太忧心。”
上次校庆那样危机的情况,太太都能及时出手救出一渺小姐,现在境况虽不同,但有成功的前例在,总归可以安心几分,若是一渺小姐被坏人缠上,至少凭借太太的身手,把人安然无恙带离应该没问题。
虽然不合时宜,但真的很好奇沈总和沈太太的家庭地位排序,一个有身家,一个有身手……
闻言,沈明屿愣怔了一瞬。
垂首琢磨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缓,悠悠道:“但愿吧。”
希望她的能发挥一贯的“敏锐”。
*
凌晨时分,早已过了堵车高峰期,沈家别墅周遭的大小道路上,零星几辆车穿梭,一个电话的功夫,阮轻轻已经遥遥望见江堤。
老陈找了一个车位停下,两人下车分头去找沈一渺。
海市不愧是不夜城,而江畔又不愧为繁华喧嚣的集中之地,已经凌晨了,江岸长道上依然谈不上冷清,江上往来货船的轰鸣声,两旁摩天大楼的霓虹,零散格子间透出的灯火,不远处的小广场上还有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们在踩着滑板笑闹,三两凑对的人扶在栏杆上远望聊天,还有戴着耳机跑过或牵狗遛弯的行人……
阮轻轻一个人行走在这静谧又克制的热闹夜色中,微凉的风一吹,满身的焦躁当即就散去大半,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她在稀疏的人群中穿过,视线掠过一张张或喜或嗔,或忧或静的面庞,脚步已不自觉放慢。
走了好一会儿,便走出相对喧嚣的地段,前方江水滔滔,黑浓夜色像一张大网,而在大网不起眼的一角,阮轻轻看到了沈一渺,她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卫衣帽子带上,对着江面发呆。
阮轻轻停下脚步,没去打扰沈一渺。她转身倚上栏杆,掏出手机,在微信群中通知众人:【一渺已经找到,大家不要担心了,早些回去休息,今天辛苦了。】
而后,她又给老陈发信息,麻烦他去车上稍等一会。
最后一条,给沈明屿:【一渺已找到,一切都好,放心。】
几乎立刻,沈明屿的信息回了过来:【好。】
阮轻轻做完一切,把手机放进外衣口袋,难得的生出一些怅惘的情绪。
沈一渺因为什么要来江边散心,众人心知肚明,包括沈明屿。沈一渺对父亲关注的渴求,对失去母亲和近亲长辈的悲愤,她谈不上感同身受,但也可以体味一二。
妈妈一直放不下爸爸,又深恨他的抛弃和变心,而她爱恨交织的情绪无处发泄,便都投射到阮轻轻身上,相依为命却不亲近。年纪小的时候,阮轻轻也愤懑,也不理解,也曾想大声对妈妈吼叫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而她又做错什么?她努力学习,好好表现,比赛拿奖,可就算她成为熟人口中争相夸赞的存在,妈妈依旧对她不冷不热。
最叛逆的青春期,阮轻轻曾瞒过众人做成一件大胆至极的事情,她逃了期末考试,用多年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一张去往爸爸所在城市的机票,在打听到住址蹲守了一整天,终于见到了只出现在相片中的爸爸……和他的妻子跟女儿。好一个光鲜亮丽的一家三口,爸爸儒雅英俊,妈妈强势干练,小了阮轻轻两三岁的女儿活泼靓丽,阮轻轻说不清当时的感觉,总体都是茫然的,回过神时,三人已经进到小区。她通过保安把爸爸诓出来,见到阮轻轻,爸爸很惊慌想立马赶她走,也是在那时,她彻底熄灭对父亲的渴望和幻想,于是她便以身份相威胁,要来了一大笔抚养费。
一十八年,一年十万,一百八十万彻底买断父女之情,她从未体会过的父女之情……
那一年,阮轻轻十六岁,刚拿到身份的第二天,她记得特别清楚,爸爸认出她后面上霎时的惊慌之色,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
那一家三口的体面刺激了阮轻轻,她知道她以后的体面出自读书,于是从那之后,她读书不光是为了妈妈的欢心,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
这一切包括那张一百八十万的银行卡她隐瞒了所有人,待大学毕业,阮轻轻用这一笔钱在所在县城全款买了大房子,写了妈妈的名字。
渺渺江面,在对面满屏的霓虹下闪烁粼粼银光。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浓,太压抑的缘故,阮轻轻一瞬间忽然特别感伤,好像她积压在心底最深处、角落的情绪,突然翻涌袭来。宽广的江面,无垠的黑暗,渺小的她,一个人飘荡。
十一月的天,很凉,一阵狂风起自江心,骤然向四方席卷,刮到阮轻轻沁凉的脸上时,她生生打了个冷颤。
这一股透心凉,也让阮轻轻从悲郁的情绪中脱离。
可能要下雨了。
阮轻轻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到沈一渺跟前,见她把脸藏在长发和帽子中,只有削薄的肩膀微微抖动,待凑近甚至听到压抑后露出来的一两声抽噎声。
啧。
阮轻轻暗自叹气,果然不出所料,受了委屈的小可怜在默默掉泪。
虽然以沈一渺的傲娇别扭属性,一定不愿让自己看待她泪流满面,眼圈通红的脆弱模样,但起风了,再不会去,人会生病的。
沈一渺之前哭了一场,无声的,由于哭得太凶,现在还忍不住惯性抽噎。
她正哭得头皮发麻,擦了擦眼角泪痕,刚仰脸深吸一口气就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温柔的声音随之而来:“一渺。”
沈一渺一惊,转头,正对上阮轻轻关切的目光:“没事吧?不早了,跟我回家吧。”
沈一渺不自在别开脸,嗓音哑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阮轻轻也不深问,知道她正尴尬,就面色不变地掏出手机,闲话般道:“打你电话不通,又听说你来江边了,我正好也睡不着,就来看看了。”
沈一渺紧绷的表情舒缓了几分,指了指身后暗流汹涌的江水,解释道:“手滑,不小心把手机滑进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