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了一天,太阳早已西下,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纸洒进室内,照在李大仁脸上,那张红脸熠熠生光,他也好似越来越兴奋,眉飞色舞的说道:“那几辆马车通体漆黑,车厢里面宽敞无比,能坐十几个人,每一辆车都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走在路上甚是威风。便是京城的王公贵族出行都不会如此排场,反倒像小地方来的暴发户头回进城。陆景贤一向低调朴素,这番阵势也是让人十分不解,马车队走在路上十分扎眼,故而我寻他也是不难。”
“我在城南郊外拦下了陆景贤的车队,我见他貂裘大衣里面穿着那身大红蟒袍,头戴貂鼠皮帽,上面嵌着一个金蟒珠石,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皂皮厚底靴,从头到脚板板正正,便当他有什么紧要的任务,本打算交代完公事后便离去,不过本着好奇,我仍是多问了一句:“陆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陆景贤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接人。”我一头雾水:“接什么人?万岁爷的吩咐?”陆景贤摇摇头,望着远处皑皑白雪,道:“我还要赶路,这雪下的太大了。”
“那天京里京外正下着鹅毛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仍不见丝毫要停的意思。大雪纷飞,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都能没过小腿。这种天气若无要紧事断不会外出公干,圣上又知道他伤筋动骨,要他好生养着。我心中隐隐不安,一步跨上陆景贤所乘的马车,与他相对而坐。他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让我下去,这马车里生着炭火,他右手边还放了一个暖手炉,左手拿着一卷书,这番准备倒是齐全,像是大户人家出游。陆景贤仍是不说话,拿起书卷专心致志的看了起来。车子徐徐发动,我掀开布帘看向外面,这雪越下越急,道路旁的树都被压断了枝,城郊的农田已被积雪覆盖,远远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
“我正兀自盯着雪景出神,陆景贤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去接芷兰。”这话随着寒风的呼啸声直灌入我耳,我仍是看着窗外,却惊得连下巴都合不上了,漫天的风雪直灌进我口中,好一个透心凉!”
“你把帘子放下来吧,风大。”陆景贤说道,我依言缓缓放下布帘,车厢内霎时间便暗淡了下来,好在还有燃着的炭火提供一点微光。我转头看向他,见他悄悄用力捏了捏手中的书本,我皱着眉头,张口便问:“你刚刚叫人家什么?”听我这般问,他似乎有些难为情,眼神四处飘忽,我暗暗好笑:都直呼其名了还害什么臊?“
”我定了定心神,试探着问道:“圣上有旨?”陆景贤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不是。”我听了心头一紧,赶忙道:“罗康成被判了斩首,其家眷流放尚阳堡,未经圣上许可,任何人都不可私自释放。”以他的身份断不需要我来告诉他此等常识,我的本意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后果。他点点头:“我知道。”顿了一下,又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若是从前他说这个话,我会把心牢牢放在肚子里,无论他说什么,相信他就完事儿,可当下我却有点拿不准了。陆景贤如今可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私自出京不说,还要亲自私放囚犯,这罪名若是坐实,怕是一天要被弹劾八百遍,更何况这是圣上钦点的案子,他这举动无异于明目张胆违背圣意。”
“我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他叹了口气,道:“你真不应该上车。”我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他,他又道:“锦衣卫若发现有内臣擅自离京,该当立即捉拿归案才是,但我知道你不会动我,所以你如果现在下车还来得及,万一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牵连到你。”我听了哈哈大笑,心想,原来你知道后果,还担心连累旁人呢。我忍不住调侃道:“锦衣卫把出城追自己小情人的司礼监掌印抓了,这要坐实了将来可比你陆大人造反的事迹要广为流传。”陆景贤听了瞬间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你不要乱说,什么情……”我乐了:“你都叫这么亲热了,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红颜知己?”嘿嘿,不怕各位笑话我没大没小,谨之是我上司,又是我一向敬佩的人,可他当时那个样子,真忍不住想让人捉弄下。”
“玩笑虽玩笑,这后果却是实打实的严重,我忧心不已,正色道:“陆大人,如果要走,我希望你现在也回头,还来得及。”陆景贤坐直了身子,神情戒备起来,似乎以为我真的要抓他,我见状,叹了口气:“但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会阻拦,谁让我……他娘的,不止把你当掌印,还拿你当朋友呢!”我一拍大腿,也是破罐子破摔了。陆景贤看起来如释重负,笑得极为真诚,说了声:“多谢。”
“马车踏雪出城,我再次掀开布帘,只见大地仿佛与天空连成一线,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不见一丝杂色。又过了不知多久,依稀看见前方有一队官兵,人人手持刀剑,压着十几辆囚车,在雪地里艰难的走着。我看向陆景贤,见他正闭着眼,似乎在打瞌睡,对窗外的事浑然不觉。”
“马车队不久便追上了前面的队伍,车子停了下来,陆景贤这才缓缓睁开眼。就听见外面的官差高声呵骂道:“哪来的贼子?连囚车都敢拦?”车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我认出他是陆景贤府上的一个干儿子,这人拱手道:“干爹,追上了。”陆景贤缓缓起身,不知是寒冷还是怎地,我见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有些颤抖。我跟着他一起下了马车,刚刚还凶神恶煞般叫骂的官差一见他纷纷面面相觑,为首的军官一对眼睛在他胸前的蟒龙上打转,他纵然不认识陆景贤,却不能不认识这衣服补子。那军官一拱手,小心问道:“请问尊驾是?”陆景贤自腰间解下象牙小牌,自报了家门:“司礼监掌印,陆景贤。”声音冷冷清清,却威严十足。那军官听了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其余官差一见,也都齐刷刷地跪为一排。”
“陆景贤扫了一眼队伍,视线停留在其中一辆囚车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见那程家妹子正坐在其中,她也看见了他,目光无比惊讶。陆景贤毫不迟疑,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我见了也跟了过去。”
“囚车里的犯人并不戴枷,双手活动自如,身上却穿得单薄,在这冰天雪地里,人人冻得瑟瑟发抖。陆景贤看着她,似是心疼坏了,唤那军官:“把锁开了。”那军官看起来十分为难,却又不敢不从,迟疑了一下,还是取过钥匙,开了锁。陆景贤伸出左手,将她缓缓拉了出来,又脱下身上的貂裘,给她披了上去。我看了冲他干儿子吼道:“车里还有御寒的衣服吗?没看见你爹冻着呢吗?”那人一激灵,赶忙将自己身上的大袄脱下来给陆景贤披上。
“陆景贤却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了感知,眼中只有那程家妹子,她也看着他,十分费解的:“你怎么来了?”陆景贤斩钉截铁的道:“我来接你走。”又转向那军官,说道:“路途遥远,又下着大雪,你们和他们都一起坐马车走吧,把锁都开了。”程家妹子看了眼那几辆豪华马车,目光更加难以置信。”
“那军官面露难色,道:“陆公公,这恐怕不行,按律这流放的犯人只能坐囚车,押送的公人连车都不能坐,只能走着。”陆景贤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我说行就行,都上车吧。”说完便不再理会那军官,热切的看着程家妹子,说道:“你跟我上这辆车。”说着一指我们刚才坐的马车。
“程妹子却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了好一阵,问道:“陆景贤,你这是做什么?”陆景贤微微一笑:“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上车,这样你反倒要为难,因此雇了几辆大车,所有人都坐车去那尚阳堡,免了这风雪中跋涉的辛苦。”我心想,他倒是想得真周到,可这周到的实在不是地方。他仍旧是看着她,目光灼灼:“到了尚阳堡,自有我的人前来接应,不必担心他们受苦,你随我走就是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就像当初他谋划起事时那样,把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的。程家妹子听着,低头不语,一对柳眉紧紧拧在一起,过了半晌,才对上陆景贤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道:“陆景贤,你是发疯了吗?”
“听她这般说,陆景贤瞬间敛去笑颜,一脸错愕:“有何不妥?”我心想,这还用问?这可是太他妈不妥了!程家妹子困惑的看着他,问道:“罗康成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圣上御笔亲判的案子,全家五十四口流放尚阳堡,你如今这般做可有圣上旨意?”陆景贤摇头:“没有。”我心下宽慰,好歹他没胆大妄为到假传圣旨的地步。”
“只听他又道:“可我不能看着你被牵连,跟着罗家的人一起被流放到那荒蛮地方。”说着竟然直接上手去拉人家,口中还道:“你与我走就是了。”我看的惊呆了,心想这众目睽睽拉扯女子的人竟然是陆景贤?这活脱脱一个当街抢人的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