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那孩子离开了家里,莫声应该不久后就会醒了,时间晚了也不晓得该上哪去,最后我带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就过一晚,我跟她窝在床上,世界之大,却感到无处可去,无所遁形。
她细细地在我身旁耳语,这些日子以来她其实是偷偷溜出来的,她观察了爸爸每次的开关门,外出的时间,放钥匙的位置,她一直都待在中间那个看不见阳光的房间,听着依稀的琴声,找到了偷偷出来的方法。
她会听着车子的声音躲回房间,就好像她一直都在那里,她不讨厌爸爸,可是她也喜欢阳光。
或许是这天发生的事情累坏了她,说着说着那孩子就睡着了,我轻柔而规律地抚着她的头,很疲惫,但闔不上眼……或许是捨不得闔眼,我很清楚这是我们能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莫声迟早会来带走她,届时,她将真正地被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翌日一早,莫声衣冠楚楚地找上了门来,或许他也知道,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是走不了多远的,他不担心,他很从容,他笑着跟父亲寒暄,说我对他恶作剧了,希望我能赶紧把他的孩子还给他。
父亲听了一个巴掌就赏了过来,整个脸热辣辣地疼,那孩子被轻松地带走了,我还是只能站在原地,接收渐行渐远的她回头相望的,无助的眼神。
「你不能藏她藏一辈子,她的未来怎么办?你不能这么自私!」
最后的最后我朝他大吼,好生气,也很绝望,那个男人在自家门前停下脚步,开了门他转过头,眼里是对我的轻蔑,也是自私的执着。
「她的世界只能有我,谁都别想带走她,她也别想离开我。」
啪地一声,门被关上了。母亲拉着我进了屋,「你们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你们怎能放任不管,为虎作倀!」我记得自己甩开了她的手,对他们这么吼了,却只换来父亲的一句冷语:你什么时候间到可以管别人家的事了?
这天之后,所有事情彷彿从未发生,隔壁的罪犯依旧逍遥,没有人因此得到改变,那孩子还是不被世界知道的孩子,任由她不是人的父亲支配摆布,我们的挣扎,我的疾呼是如此渺小,就算是一颗沙掉进水里都能盪起微波,我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什么。
我也试着匿名通报过,可莫声总能用那无懈可击的外在形象说服前来关切的社工,那肯定是隔壁孩子的恶作剧,你也知道那个年纪总是叛逆——他总是如此寒暄,事情传到父亲耳里,迎来的又是一记耳光。
只要莫声守在家中,通报是不可能成立的,时机要不可抗力,要在他没有意识或无法回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成功,他必须出点意外之类的,让他昏迷,住上几天院的那种程度。
我如此盘算,却没有实际的办法,最后我想起了慕咏愿,想起了他持有的「剧本」。
灵光乍现的当下我就跑去找他了,那时已是开学两个多礼拜的二月底,可基本上在家是找不到他的,即使在外头都听见了他练琴的声音,他就是摆明要佯装不在地拒绝开门。
我终于在学校堵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拜託他借给我力量,他不以为意地瞅着我,像在质问凭什么他要帮忙。我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无偿付出,尤其对我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冷漠,这些谁都没有点明过,可我心知肚明。
我并不介意,人各有脾性,也从未想过要他无偿帮忙。我将属于自己的底片,整整一副二十张地送给他当酬劳,如果用底片数量做切割,我已经把五分之一的人生交给了他。
足够了吧?我是如此想的,而他也同意了。
整体计画很简单,我会负责把莫声找出来,让他从旁为莫声拍照,他只需要让莫声发生意外,需要昏迷地住上几天院的程度就好,我没想过杀人,更不可能借他人的手杀人,剩下的他都不用管,他没说什么,只要求剧本只能由他独立完成,我不能看。
只要最后有达到目的就好,我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挑了天彼此都可以的时间,找好了给慕咏愿偷拍的角度,便去莫声家大呼小叫狂按门铃地挑衅,男人真的被我骚扰到开了门,我又刻意地跟他理论了几句拖时间,至于说了什么我也忘了,发洩似地胡言乱语,反正他也听不进去。
照片最后顺利地到手,接下来就等慕咏愿完成剧本,那时已经是三月了。
三月中是去年十一月开始的钢琴比赛的决赛,这次的比赛恐怕是我准备得最浮躁的一次,事后仔细回想,这个比赛慕咏愿也有参加,而重视赛前练习,甚至跟我一样晋级到决赛场的他,就算不是无偿,但依照他的个性怎会愿意在赛前这个节骨眼上花时间帮我?
可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一直到比赛当天,我走在前往会场的路上,前方还有对父子拉拉扯扯,喝得烂醉的父亲,和天气渐暖却还把自己包得死紧的少年,那台熟悉的银色轿车就这么往人行道衝撞而来——
我脑中只有一个自嘲的念头闪过。
——是啊,那时的我也入镜了呢。
车祸当下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了,只知道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变得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