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再问了!”弗伊布斯烦躁地说。他没有接勺子,端起杯子。化掉的冰淇淋流过舌头。他觉得吃起来和之前那些冰淇淋差不多,虽然香精不一样了,可甜度都是一样,单从弗伊布斯的感觉来说,它不能被称为“新口味”。
他放下玻璃杯,问黛安娜:“它好吃吗?”
“比原来的几种口味都好吃。”黛安娜没有看他,盯着手里的勺子回答说。
好的,他记下了,这个味道是比之前那几种“好吃”。
“弗伊布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们提前回去吧,你去做做检查……”
“我很健康!”弗伊布斯恼火地说。非常健康,过于健康,在夜间无意识时勃起外,都开始在白天有意识时勃起了,就因为瞟到半裸模特图像时联想到了你……啊!
正念。好的。正念。专注于目标,心无旁骛。
“现在出发,”他告诉黛安娜,“我们去游乐园。”
这个目的地是他们出发前决定的,由黛安娜提出的。可是此刻,黛安娜却显得好像不是很想去似的。
可她也没说,不去游乐园的话,她想去哪。
“……哦。”黛安娜说,“那,好。”
*
因为弗伊布斯的神秘活动(在黛安娜眼里,是神秘活动),他们耽搁了行程,到达游乐园时,留给他们的游玩时间短暂。而且当时似乎正值假期,游乐园里的人非常多,每个项目都排着长队。他们只玩了三个项目就邻近闭园的时间了。
在最后一个项目排队后,弗伊布斯听见黛安娜对他说:“我想来游乐园,是因为我听说这里有木偶剧表演,演《海的女儿》……可惜错过了……”
“哦,真遗憾。”弗伊布斯抱着手臂,敷衍地应和一声,接着继续走神。走神能让他感觉良好。嗯。摆脱勃起的阴影。刚才玩完第三个项目,黛安娜问他过山车的感觉怎么样,他说无聊,没有跳伞有趣。这之后,他的注意力就从通过这个场地测试自己的侦察能力,转移到了回忆岸边训练项目上。他已经回忆完了跳伞,现在正在回忆潜水。
“你还记得《海的女儿》吗,弗伊布斯?”
……深海里,水像矢车菊的花瓣一样湛蓝清澈*。虽然他没有潜到那么深,但他到达的那个深度,水也是那么蓝,那么清澈。
接着弗伊布斯想到:这是什么傻瓜才会问的问题?在你话都说不利索时,我就能把那本童话集里的所有故事复述出来了。
“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故事是《野天鹅》。”弗伊布斯说。
黛安娜笑了一下。
“是啊……但是这里不演《野天鹅》,只有《海的女儿》……”
她在指责我。弗伊布斯突然意识到。黛安娜想看木偶剧,可因为他的缘故,错过了。她是在委婉地谴责他。原来如此!
……喔,黛安娜以前从来不会指责他的。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有很多事,不必知道答案,它们对于他成为最强毫无帮助。
“我下次不会让你错过了。”他说。
黛安娜摇摇头。弗伊布斯等着黛安娜向他提出别的愿望,然而,没有。黛安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拉住他的手在他脑子里说话。这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因为他的这种无所适从,黛安娜看向他。
“你今天好奇怪,弗伊布斯。”她说,“你真的不是身体不适吗?”
“我没有任何不适,我好得很!”
黛安娜撇撇嘴。她没继续问点什么,因为他们排到了。工作人员引导他们登上摩天轮。
轿厢升高,弗伊布斯扭回头,透过他身后的窗口,打量一点一点呈现在他面前的城市。穿梭在楼宇和街道中时看到的模样,和从高处俯视的模样真不一样啊。他飞快地从那些建筑中辨别他造访过的地方——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医院、电影院、公园;那所学校他们翻墙溜进去过,那个百货大厦附近就是他们每次出行开始的那个街口;啊,他看到了议会大厦的尖顶;当然,那座过于显眼的,建成了巨大金字塔模样的黑色哨塔,根本用不着仔细看。
他扭回头来,看见黛安娜也在凝神看着越来越低,越来越小的城市。黛安娜要比他看得慢多了。
“是理查德说的,”黛安娜突然开口说,“这里有木偶剧,《海的女儿》。理查德强烈推荐我带你去摩天轮。”
如果按社交礼仪课程、情商测试题、以及在岸边旁观那些哨兵闲聊,种种他所获得的知识看,弗伊布斯知道他现在应该表现得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点,比如说不要靠在椅背上,让身体前倾;也不要面无表情,让脸上带点笑意;同时说点什么,比如,摩天轮是很有意思他们的制造者没推荐错,或者,问问为什么研究员强烈推荐摩天轮。
“哦。”弗伊布斯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黛安娜站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手臂撑着轿厢中间那个非常非常小的桌子,探身过来。她淡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弗伊布斯,让弗伊布斯想起很多次测试里,她被要求说出竖起屏障的他现在是什么情绪,她那时就是这样注视他。
事实上,在最后一刻,弗伊布斯在走神。他看着黛安娜的蓝眼睛,然后让注意力转移。忽略这双眼睛,忽略这个和他共处一室的人的气息,忽略一切她制造出的响动。走神,放空,想想别的——
他的嘴唇上绽开一种特别的触感,像雨丝,轻盈柔软又微微发凉。同时,向导的思绪通过这种触碰入侵进哨兵的脑海里:
理查德说,如果一对哨兵和向导在摩天轮升到顶点时接吻,他们就能永不分离。嗯,所以,他强烈推荐,希望我们能……
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嘴唇远离自己。黛安娜第一时间好像被吓到了,可是紧接着,她的表情变成了担忧。
“弗伊布斯你——”
“你是白痴吗?”他说,“这种话也相信?”
他好烦,他好恼火。很高兴,他没有勃起。很不高兴,虽然他没有勃起,但他能感觉到热度从耳根开始覆盖他整张脸。他脸红了。他从来没脸红过,他不知道什么是脸红,达芙妮他们脸红时,他嘲笑他们这样看起来好傻。
黛安娜半张着嘴,没有说话。她露出受伤的表情。
弗伊布斯感觉耳边回荡起多年以前艾达严厉的告诫:你不可以对黛安娜说“白痴”这个词,弗伊布斯。
都怪黛安娜自己。年轻的哨兵立刻想到。她为什么要那么听大人的话,他们叫她在摩天轮上吻他,她就来吻他。那如果……
他感觉自己心跳非常急促。不能继续想下去。放松,放空。他松开黛安娜的肩膀,她慢慢坐回去。轿厢在下降。
“对不起。”他在仍未平复的激烈的心跳和脸皮上烫着他自己的热度中对她说,“我不该说那个词。我错了。”
“哦,没关系,”黛安娜对他笑笑,很虚弱,很伤心,“我接受你的道歉,弗伊布斯。”
那只是她学习到的固定对话,她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对她说谢谢,她除了说欢迎你再来找我,没有别的话;对她说对不起,她除了说没关系接受你的道歉,没有别的话。仔细看看她的表情:她没有接受你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然后感觉愤怒。他的愤怒——是愤怒而不是歉意——引来她的又一次注视。这件事会被她报告给某个研究员,然后他们就会详细问她他情绪变化的过程。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注视他。反正不是因为她接受了他的道歉。
好吧,正念,冷静。弗伊布斯把视线从黛安娜脸上移开。几秒钟后,他重新看向她。那时候轿厢正在缓缓移动向这个圆周的起点。
“摩天轮不会保证我们不分离,”他说,“我,会保证。而且我还保证,我真的不会再叫你白痴了,黛安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