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年—————————————
“姐!开门呐!”
“是不是小梅子来了,”穆丽菁把搅动银耳汤的勺子放到一边,盖上锅盖,转身去开门。
“怎么才来呀,午饭都不在这吃……”穆丽菁开了门,对外面的穆丽梅嗔怪道。
“哎呀我说了嘛,今天中午有个小姑娘约了来做指甲。”穆丽梅把手里的礼品盒放在鞋柜旁边的地上。
屋子里传来电视、打牌和下棋的声音,伴着持续的方言聊天声和时不时的咳嗽声。
“怎么还带东西来啊……”
“看你说的,”穆丽梅笑着接过穆丽菁递来的鞋套,“我大外甥考上大学了,我高兴,带东西怎么了。”
今天是许穆玖升学宴的日子,家里的意思是办了升学宴就不用办二十岁的生日宴了。许常均和穆丽菁在东区一家饭店订了几张晚餐的桌子,请了亲戚和同事。中午他们先请一些亲戚来家里吃了一顿。
“咦?”穆丽菁朝穆丽梅身后瞅了几眼,压低声音问道,“皓皓呢?没带他来吗?”
穆丽梅愣了一下。
“噢,”穆丽梅一边穿鞋套一边回答道,“他不来。”
“哦哦。”穆丽菁关上门,把礼品盒放到了玄关柜子上。
“二姐来啦!”穆宇明的妻子冯娜听到关门声,从房间里出来和穆丽梅打招呼。
“哎,小冯!”穆丽梅和冯娜寒暄了几句,手一直捏着皮质提包。
“大玖呢?”
“在房间里,”冯娜答道,“在和欣研还有零零玩呢。”
穆丽梅提包走进房间,穆丽菁则跟着她一起进了房间。
许穆玖和许一零并排坐在床边玩手机游戏,穆欣研靠在许一零的肩膀上敛声屏气地盯着她的屏幕。
“大玖。”
“嗯!”
听到小姨声音的许穆玖抬头。
“小……姨。”
他的手指还贴在手机屏幕上,视线不知所措地在迎面走来的小姨和手机屏幕往返。
小姨的手伸进提包,又出来,属于里面那个红包的部分在扩大。
“哎呀,小梅子你、怎么这么……这太多了。”
是母亲的声音。
一种刻进记忆但永远适应不了的、下意识的尴尬也逐渐在许穆玖心里扩散,他忍不住后倾身体。
他看向许一零。
许一零的目光从手机屏幕跳到小姨和母亲身上,又移到许穆玖脸上。
她回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眼神示意他立刻丢下手机,走完他该走的流程。
“姐姐,姐姐!”穆欣研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手机,她摇着许一零的胳膊提醒道,“姐姐,有敌人过来了!”
许一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游戏上。
穆丽菁和穆丽梅被穆欣研的声音吸引,看了一眼许一零和穆欣研的位置,而后又继续她们的拉扯。
许穆玖把手机丢在床上,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母亲和小姨的拉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在开小差。他低着头,眼睛偷偷瞟到一旁自己的手机屏幕上还没结束的游戏,明知道根本够不到但还是往手机的方向伸出了手。直到手臂感受到明显的拉扯感,他的目光又聚焦到挡在眼睛和手机之间的、自己张开的手掌上,最后,他放下了手臂。
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小姨的拉扯终于结束。
“大玖,”穆丽菁冲许穆玖使眼色,“小姨跟你说话呢。”
“小姨……”
“大玖啊,”小姨的目光从许穆玖的头顶落到他的眼睛,她想到了什么,说话声有些颤抖,“都上大学了,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太苦了……小姨都晓得,小姨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还记得你妈刚把你生出来的时候,我去医院看她,你看,”小姨说着说着,用手比划起差不多一瓶沐浴露大小,”你那时候才这么点大,你妈妈那时候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其实也不懂什么呀。她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吃了很多苦。”
许穆玖点了点头,觉得心里闷闷的。他能想象到那样的画面,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感慨,一字一句听着,阵阵心虚和自责也随之而生。
“那时候皓皓也小,”小姨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当时卷卷和零零还没出生,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们都变老了……”
“小梅子。”母亲喊了一句,随后又沉默了。
许一零听进了小姨说的每一句话,她心里也闷闷的。
自那次小姨闹离婚之后,许一零在这再次看到了母亲和小姨在处于同一种身份上的那种感同身受,那种同为家长的共鸣。
然而,她现在还是不理解。是否每个人都应该在生命中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各种贡献和苦楚来灌注那份属于家长的“无私”?自己受这份“无私”的恩惠关照多年,如果不继承,不接受这样的身份,算不算自私?
她放下手机,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
房间里所有人都听到了穆丽梅那一声长叹。
“你们长大了,我们变老了……”
这是不可抗拒的。
时间在每个人身上装了一面镜子,像溪流一样反着光,每当他们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他们忍不住感慨,他们互相投掷回忆过去的字眼,然后听到回响,这时,只要他们互相对视,就可以发现,所有镜子里不仅映着别人的变化,也藏着自己来时的路。
“大玖啊,”小姨嘱咐道,“你妈妈她真的太不容易了,你要听她的话,不要让她生气,上了大学,以后一定要孝敬她,晓得吗?”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脖子上仿佛压了什么重物,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任何人,“我知道。”
“诶,好,”穆丽梅转身对穆丽菁笑着说,“姐,大玖是好孩子,你以后要享福的。”
“嗬,但愿吧。他能让我省点心就不错了。”
许穆玖脑子里还在重复刚才的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仍没有抬头,好像他的魂魄被地板压在下面一样。
穆丽菁正准备离开,突然又折回来。
“许一零,”穆丽菁开口道,“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吧,你已经玩了很长时间了。”
“家里都来这么多人了,别老是待在房间里,没礼貌。”
许一零把手机交给母亲后,母亲就和小姨一起离开了房间。
“姐姐……”穆欣研抱着许一零的胳膊,“我想玩打僵尸,你带我打僵尸好不好?”
“啊?”许一零看向门口的方向,随后又转头看许穆玖,试探地开口,“哥?”
“嗯?”许穆玖皱眉瞥了一眼许一零,又匆匆避开目光。
“手机。”
“噢,你们玩吧。”许穆玖撂下一句话,也离开了房间。
许一零在房间里陪穆欣研玩打僵尸的游戏,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母亲招呼的声音,说是厨房里的银耳汤炖好了。
许一零给许穆玖的手机接上充电器,牵着穆欣研的手出了房间。
舅妈和小姨坐在餐桌一侧,一边喝银耳汤一边聊天。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沙发上,爷爷正在和堂叔、二大爷打牌,一旁坐着的的二奶奶抱着她的小孙子在和奶奶聊家常。不远处阳台的小桌子上摆着象棋盘,父亲和舅舅坐在两边,站在旁边的许穆玖在看他们下棋。
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银耳汤来到客厅的沙发边上。
“哎呀,小穆,”二奶奶直摇头,“人老了,吃不了甜的。”
“二大妈,这个没有那么甜。”
“真的不用啦,谢谢噢,你吃吧。”
堂叔他们忙着打牌,也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母亲无奈地转过身,看到了从房间里出来的许一零和穆欣研。
“零零,”母亲叫住了许一零,“正好,你们两个把它吃了吧。”
许一零和穆欣研一人端着一碗汤来到餐桌,坐在小姨和舅妈对面。
“二姐,”舅妈问道,“你店里现在生意怎么样啊?”
小姨笑着摇了摇头:“哎哟,就是租一个小店而已,哪谈得上什么生意啊。等南区以后发展起来了,估计还要长租呢。”
听母亲说,小姨离婚,约定好的是家里的存款和车归她,而原来那家店和房子归了小姨夫,表哥也跟着小姨夫。之后,小姨把车卖了,本来准备干回以前开过的烧烤店,但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了,后来才决定跟她朋友介绍的师父学技术,在南区租了一个小店面做美甲美容,她现在平时吃住也都在店里。
母亲也端了一碗汤来到餐桌边:“都多吃点,里面有银耳还有百合,滋补身体的。”
“其实二姐你现在也不用苦了,反正皓皓也长大了,再过两年也能出去找工作了,你现在就享受享受,过点清闲日子也好。”
“皓皓现在和你联系还多吗?”母亲问道。
“也还好吧,今年倒是没有去年多了,不过他都待在外面的多,和他爸关系也就那样。”
“要是他以后结了婚,你还要帮他带孩子啊?”
“那肯定的了,我不带谁带。”
“说到结婚,周陆勇手上只有一套房子,他以后还给皓皓买吗?”
“皓皓,结婚的事我肯定也要管的。”小姨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唉,房子……啧,我还得再赚点钱回来。实在不行我还是去做炸串烧烤吧。”
“你真是的,想到哪说到哪!你以前和他两个人摆摊子都累得要死,又是进货又是熬酱又是串串子,摆到大半夜,一会儿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要么就是大冬天站在那里受冻,这些你现在一个人就行了?”
“皓皓长这么大了,你让他自己去挣,别什么都给他张罗好了。”母亲劝说道。
“话是这么说呀,但买个房子要花不少钱呢。他以后找个工作,拿个不知道几千的工资,手里有点钱就花掉了,能存什么钱?他老说创业、创业,我也看不懂他在捣鼓什么。我是觉得他挺聪明的,去做生意说不定能赚钱,但万一亏了呢?我得给他兜底计划着啊。”
“周陆勇呢?这肯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现在怎么样?没娶那个女的,和别人谈了吗?要是以后再娶了一个,人家带着孩子,他是不是还要帮人家养孩子?”
小姨皱了皱眉:“没听说,也许吧。早不指望他了,现在外面小姑娘眼光那么高,指望他?皓皓还娶不娶老婆了?”
“唉,你们两个啊。”母亲叹了口气。
“二姐,人家家里的姑娘也是人家花心思养出来的嘛。”舅妈说道,“起码皓皓的模样还是不错的呀。”
“嗨,他又不演戏,脸皮子当不了饭吃,反正早晚要变成他爸那样的老脸。”小姨无奈地笑道,“怎么说我都不能现在就不挣了,不过这两年身体确实……啧,年纪大了,感觉脖子和腰都不怎么行了。”
“歇歇吧。”
“姐,我也想啊。”小姨泄气地答道,“就这个命吧。”
话题扯到这,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许一零一直在默默听着。
像这样的话题,她每年能听到几十次。
她不是没有听腻过。以前,她见自己的九年义务教育任务进行得有模有样,用学来的几个字编几句无病呻吟的句子,就标榜自己算个懂文化的人,认为自己该踏上改变命运的洪流、和这些无意义的家长里短划清界限了。
学校成了一处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虽然学校的学习压力大、作业多,但她知道自己会在学校里学习知识,然后用这些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学校帮她隔离了世俗、家常,她可以和一些同龄的伙伴对一些不够美丽、不够优雅梦幻的东西嗤之以鼻。
后来,她逐渐发现,学校不是一个完全与外界割裂的存在,相反,它们互相需要。她长大了些,学到了更多知识,读了更多书,才发现以前的自己脑海中交织出来的所谓的优雅美梦,不是真的理想,而是一堆染上了傲慢色彩的泡沫。
那些她听腻了的东西,里面多得是确确实实的问题,而那些问题,就是很多人的生活,也将在未来成为另一些人的生活。她承认,它们必须存在。
她需要日常、需要问题,也仍然需要调节的泡沫,只不过,泡沫游走于日常之中,并不比日常高尚。她想让自己在这些事中达到平衡,但是这很难。
至少她不再排斥偶尔听些家常,虽然有些家常听起来让她感到压抑窒息甚至让她想一头扎进幻想里再也不出来。
旁边的穆欣研放下汤勺,突然打破了沉默:
“妈妈,刚才姐姐和我一起打僵尸的,特别好玩。”
“你就知道玩,”舅妈斥了一句,“姐姐上学成绩可好了,多跟人家学学。”
“哪有啊,”穆丽菁听罢连忙说道,“她也就那样,差的时候也蛮差的,别夸她。”
小丫头听罢,撅了撅嘴没回话。她躲到许一零背后,玩起了许一零的辫子,把她的后脖颈弄得痒痒的。
“嗯?”许一零转过身,“怎么不吃啦?”
“我吃完了。”
许一零看了看她的碗,原来她把银耳挑出来吃掉、把苦百合剩下了。
“姐姐,”穆欣研伸出手,食指一圈一圈地绕着许一零的头发,“你的头发摸起来好舒服啊。”
“卷卷也是。”许一零也伸出手,揉了揉穆欣研的小辫子。
穆欣研咧嘴笑着,撤回手扯了两下她自己的发尾。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懵懵的,独自出了会儿神。
少顷,她突然凑近,表情有些为难,非常小声地开口道:“姐姐,你比我大,知道的比我多,那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许一零端起自己的汤碗,舀了一勺银耳百合送进嘴里。
“你知道,嗯……‘喜欢’,是什么感觉吗?”
这一刻,甜稠的冰糖汁填满了口腔,温软的银耳百合轻抚着舌头。
她抬眼,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眼神往某个方向挪去,只到一半便停住,而后又重新垂下,顺着碗沿重新落向碗里。
她知道。
这么确定以后,她把头压得更低了。
她沉默、故作思考,细细地嚼着百合,丝丝清苦逐渐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她竟忍不住蹙眉。
这点她刚才面无表情品尝的苦味,在此刻越扩越大。
如果真的让她评价“喜欢”,她大概会说,它就像一颗长了倒刺的糖球,一旦含进嘴里,既咽不下,又吐不得,每一滴化开的甜都和着拒绝不了的刺痛,但她只能受着,时间不会因此变快,而她有时甚至会因为嗜这一口甜,希望时间变得再慢些。
这岂止她一个人知道。
她想起几天前的晚上,秦衿和她在手机上的聊天。
秦衿又提到了那个“方同学”,提到了她以前和许一零在某一次运动会时的对话,提到了许一零的问题和她当时的回答:
你说,长相重要吗?
也许还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肯定,有的东西比那更重要。
对于喜欢来说。
秦衿这么补充道:
【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他,也许里面有长相的因素,但我也知道,最后让我真正离不开他的原因绝不是长相。】
“姐姐?”
小丫头还在等她的回答。
嘴里的东西越嚼越碎,蔓延扩散的苦味几乎吞噬了一开始的甜。
她艰难地咽下大片的苦和仅剩的甜,用勺子慢慢地搅动汤,如是答道:
“‘喜欢’……大概就像一碗银耳百合汤,然后……”
她不禁轻笑,继续说道:
“然后再加点醋吧。”
“吃车!嘿——”
阳台,穆宇明手持的红棋“炮”压在对面黑棋“车”的上方,随后,黑棋“车”被从下方抽出,摆在了棋盘外穆宇明的右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