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带笑,语意却极冷,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话是谦逊客气——你不知道他身上怎么来的一股傲气,好似冰芒刺人,细想原来是西施出戏了,而越女至此都没有出戏。
以他白露生的履历身份,远出武小艾十里地,自然不愿与武小艾同行相称,不过是戏里的西施越女而已——你只配我一声姐姐,配不起我一声师兄了!
且方才别人说话,越女始终微微含笑,侧耳静听,当真风致端严、仪容清丽。这时候一把脆生生的嗓子亮出来,果然喉咙比相貌还要好十分的,满场地心中喝彩——不是喝彩的时候,喝不出来,只能胸中叫好,姚玉芙在底下听见,远远地报以一笑,那意思好孩子,果然功夫没有退!
一听就知高低啊。
武小艾不觉攥紧了拳头——后悔刚才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无端地被白露生比下去一截,他倒是以逸待劳!
露生却不等他说话,仍是越女的语气,诚心气死人的:“刚才我听了听,姐姐,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纱是你带到溪边洗,可究竟是谁养蚕来谁缫丝,却未可知,柔纱成乱丝,剪不断又理还乱——这一段纱要说是我的,只怕众人难以心服,说是你的,妹妹也难服气。”
底下忍不住了,一阵锤膝盖抱肚子的痛笑——怪不得南京人喜欢白老板呢!怎么这么会阴阳怪气?他那娇憨里头带着邪气,每句话都带刺儿,妙的是说到这里他仍然不出戏——可不就是姐妹争这一段纱吗?好比方!好譬喻!
他们又捧起瓜,想起去年曾有风声,说越女剑是白露生自己写的,刚才齐如山又说是他“删改”,这么看起来确实有可能啊,白老板是肚子里有戏!
武小艾虽读书不多,这段话也听懂了——露生要他懂,自然不说什么典故比方,再听不懂就是猪了。松开拳头,昂然问道:“那妹子你想怎么样呢?”
露生瞅他一眼。
武小艾心里又是一沉——出戏了,西施不该这样讲话,仍是来不及补救,怎么自己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露生脆声道:“咱们接着演,就请各位观众来分辨,看这段纱到底归谁!”
他收回目光,就手舞一个剑花,提气振声向满场里道:“成绫罗者,经纬出自心中,丝缕皆是心血,自然谁熟悉就是谁的。我请各位同行前辈作壁上观,不要说一句话,免得人说我仗势欺人,只教客人们来断公道——今天既赴风雅,看戏就看全套,不知大家肯不肯看这个擂台?”
他那宝剑是琉璃做成,虽不及美国演出的剑寒光闪烁,却也是镂刻雕花,光华闪烁,前排人都瞧清楚了这剑的质地,知道琉璃沉重,点头暗赞,一流角色果然功夫没有短板,你看他拿这样笨重的道具,半天不见一点吃力。又见他说话极有豪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满场里大声的鼓掌喝彩,起伏不断地高低声道:“白老板!好气魄!”
“——武老板接不接擂台?!”
武小艾当真慌了神,他没想到露生这么敢,他连争辩都不争辩——他要拿功夫跟自己现抢!原先预备好的那套说辞此时一句也用不上,噎得脸红脖子粗,汗也滴下来了,半天方道:“我和你的戏又不一样,怎么演?”
露生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武小艾,眼中无波无澜。
“你演你的,我演我的。但凡我有一句衔不上你的戏,就算我输。”他那身段极其挺拔清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倏然向前一步,将剑指向武小艾:“接不接?”
他出戏了,武小艾想,越女不说这个话。可是很奇怪地,没人觉得他出戏,连他武小艾自己都不觉得这越女有毛病,因为越女原本就是如此,意气张扬,胆大心细,她是少女中的少年,少年里的少女,是又娇憨、又傲气,一股虎劲上来孤身敢闯吴王宫的。
他偷听了那么久,原来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亲眼看见越女,你就不知道越女原来是这样令人为之神夺的存在,那道剑光逼到他眼前,连退都不能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