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三太太的邀约就这么定下了。露生不问她为什么非要点越女剑,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你看到这个倒错的世界,因为各式各样的小人把玩着规则,因而充满倒错的可笑的结果,你也会像露生一样,心怀怨怼,正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艺术表达的欲望常常并不来自幸福,而来自怨恨、来自怒意、来自壮怀激烈。对于世道的不平酿就了残酷而美丽的文字、图形和声音。你越压抑它,它越激烈,它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舞台。那些慷慨激昂的讲话常常是在最简陋的讲台上完成的,学生拉的车子上、街头用箱子垒就的杂物堆,那上面留下了警醒世人的声音。
1936年的春天,北平、天津、上海和南京,大城市里回荡着学生们义愤填膺的口号,他们仍在抵制日货,声讨着他们认为祸国殃民的对象,商人们却在艰难地呼吸,涸泽之鱼似地喘一口气,而伶人们在歌唱,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歌唱,连中原大战和东北沦陷他们都经过了,还有什么时候是不敢唱的?有识之士要用歌吹舞乐来鼓励,粉墨丑角亦要以歌吹舞乐来博名取利。
这是一个乱纷纷的、人心散落的早春,露生在乱纷纷里显得微渺,犯不着再难为自己去顾全大局,想唱什么就唱,只要那个地方允许。
堂会之前是要看场子的,有没有台,台子多大,先要去踩一遍场地,心里有数。不过这事儿也要班子和主人家约好了再去,不能贸贸然地登门巡逻。
露生把堂会的事情说与传习所的众人知道——当做喜事来说的,因为赖三太太很肯花钱,务必要做华丽排场,比虞梦芙当初给的还厚了一倍,少不得堂会当天,还要有喜钱。大家听了自然高兴,各领调遣,精心地准备起来。露生也因此逃过了自己折磨自己的兴趣,管住自己的两只脚,不再往得月台去找虐,除对词对唱之外,晚上重又练剑。
宝剑也没了,拿先前的那把琉璃剑来代替。
他们一路上真的遗失了很多东西,全是不得已的遗失,唯有这把剑算寻得了好归处。文鹄有时见露生在院子里练功,跟承月说:“你师父应该把剑带回来的,五叔又不稀罕那个,这道具的剑看着好重。”
承月听了冷笑道:“真废话!拿了东西的是你们,现在说不稀罕的,也是你,既然不稀罕,为什么还收?隔着千山万水的倒说起这话来了。”
他俩虽然时常的拌嘴,还常常是承月起头,但也因为拌嘴,关系却比别人好点儿。文鹄听他这腔调就想笑,姜承月脸蛋远逊于他师父,讲话却暗搓搓地老是模仿人家,真的好做作又好矫情。
但因为做作得太实诚,反而有天真意味,假戏假做的憨批的情趣,所以也没人嘲他,习惯了就好。文鹄只是忍不住想笑。他一笑承月又立起眼来:“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文鹄不言,抿着嘴笑,半天说:“没错没错——还在这儿看?该你办的事呢?”
承月斜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去了,文鹄仍在回廊上,跷二郎腿坐着,被管教着不许抽烟,薅了一根草来衔在口里。
露生余光里瞥见他俩交头接耳,心说这两个孩子水火不容的,如今倒有秘密,到底是年轻人。忽然想到若是求岳肯带着他们玩耍,那笑声不知有多高了,院子里好久不闻爽朗笑声,如今连孩子们笑起来也是悄悄默默的。想到这里,心中惋叹。
——这是什么丧偶式育儿场景,金总速度支棱起来,没有金总嘲讽,日子都不像日子了。
如此过了几天,仍不见赖三太太来人请看。露生只好拜托了梦芙,去电话问问,因为爽约的事情在这一行里也不少见,有时候人家不便下你面子,便这么装傻充愣地拖着,照从前露生是断然不会问的,而且会将其拖入黑名单,此时却不能再矜身份,问一问又不掉块肉。
下午电话就回过来了,赖太太请白老板傍晚去家里瞧瞧。
梦芙和兰珍会了一同,来莫愁湖告诉这事,叫露生:“你也不用收拾了,跟我们车子一道,她这个时候叫你,应当是安排了饭。”兰珍亦笑道:“她生两个儿子,都极有出息,且都像妈,俊秀得不得了。人生喜事最难得是头炮响亮、二炮还响,所以惠娟姐用一百二十个心的。玉姐多心惯了的人,反而觉得人家冷落——人家不顾着儿子难道顾着你吗?”
赖三太太叫做赖惠娟。这些姨太太,自然不能像正房太太那样、以丈夫的姓氏来做太太的前置。但赖三太太有如此两个出息的儿子,只怕赖字改旗易帜,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傍晚到了杨公馆,始知赖三太太的夫家姓杨。她比梦芙兰珍都大了快十岁,她赎出去的时候,梦芙还是梳两个丫髻的小妮子,当年手把手教过唱歌跳舞的,算得上有交情,末后梦芙也高嫁了,大家来往更胜当日。
赖三太太亲自接出来,笑道:“家里这些天太忙了,不光是为一件事,孩子走之前,还要议定婚事,所以我忙得两个脚快要飞上天的,就把你这堂会的事搁下了。”挽着露生的手笑道,“我知道白老板你是个有气度的人,读过书,又见过大世面,不跟我们计较。届时我孩子的体面,还亏要你多助场面啦。”
露生与她刚一照面,心中嗡地一声,不觉凝神细看。
赖三太太摸着鬓上钻石卡子,笑道:“白老板怎么这样看我?”
露生微微面红,垂下眼睛笑道:“我觉得赖三太太好面善,却想不起是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