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南京落地的这一日,金忠明仍在栖霞寺念经, 家里一个消息不知。
和孩子们读了大学的空巢家长一样, 老太爷先是坐卧不安、后是想东想西, 慢慢地不安心也得安心。在寺里半天是念经、半天拿来唠嗑, 正和寂然法师并另一名住持说话——孩子去美国的事情是不敢讲的, 只能说外地谈生意去了, 那住持因说:“金少爷最是能干的, 自小不要太爷操一个心,您这个高寿,在家受用就对了,阿弥陀佛,儿孙都有儿孙的福。”
寂然陪同着笑,捻着佛珠, 也不说话。
金忠明怏怏道:“不放心!安儿也罢了, 那个小白露生娇滴滴的, 动辄肯生病——若在外头病了, 还要累安儿费心照料他。”
两个大和尚都笑:“这又说哪里的话来?又不是逃难去的, 病了也有人伺候的。”
三人一齐出了禅房,向寺院高处的山亭里去, 已有小沙弥备了泥炉茶具, 生火烹茶。这个住持极圆滑的人, 最善逢迎,金忠明在这里吃斋几日,给他哄得全寺菩萨都捐了金身, 看金老太爷仍是锁着眉头,心说阿弥陀佛,这还有善缘可以结呢!一面推了蒲团与金忠明坐,一面道:“莫怪贫僧唐突,按理说金少爷出去谈生意,这也是持家孝敬,份内应当的事情,不知太爷何故这样烦心。念了这些日子的经,仿佛不见开解的,或还有什么烦难,与贫僧说一说,也好开解忧愁。”
老太爷守口如瓶地摇头:“你出家人,不好给这些俗事污耳朵。”
住持念佛道:“却是有这个道理,所以我这里还有个秘法,百试百灵。”
金忠明笑道:“你又哄我捐香火,是不是?我给拙荆供的香火还不够?他两个小辈还要香火,不怕折福呢。”
“阿弥陀佛!不是一样的。”住持将手一指后面山坡,“太爷看那边后山,供奉的是毗卢遮那、大日如来,六朝以来属我栖霞寺供奉最尊,能保一切众生解脱苦难,且最有光明智慧,能成就世间大业。若能在佛祖脚下设一个灯池,万盏海灯供奉,无论什么艰难事业,都能自在化解的。”
他那里是逮着经书信口胡说,偏偏“艰难事业”、“世间大业”几个字,都碰在金忠明心上,不觉出神道:“以前没听大师提起。”
“寻常香客,哪轻易说来?须要有大愿心才做这功德呢。”住持见他动心,连忙又道:“我给太爷说一个现有的功德:唐代鉴真祖师,东渡弘法,五渡都不得成行。闻听栖霞寺法像尊严,他就来拜谒发愿,在佛像前做了三日法事,供了一万盏海灯,请求大日如来护佑。”
“……然后成了?”
“然后一路波平浪静,顺利无阻,抵达东瀛!这还不是灵感么?”住持一面看他脸色,一面给自己圆:“阿弥陀佛……也得是救苦救难的大愿才有这个决心,太爷若是肯做,这法愿不知几千几万人都受福泽!”
寂然快听不下去了。
金忠明却听呆了——这真是瞎猫碰在死耗子上,又是“东渡”、又是“救苦救难”,给说得心思大动,沉吟了一阵,问住持:“这要多少香油?”
住持慈悲表情:“阿弥陀佛!一个月一万是要有的。”
金忠明沉吟不语,心中琢磨,看看寂然:“大师可听过这故事?”
寂然甚觉尴尬,缓缓地说:“功德也不可修得太急,祸福都有因果的。”
住持心说一万块的香油钱呢!你别掉链子——斜着眼给他使眼色。
寂然只念佛,说:“都看施主的心意罢了。”
金忠明又喝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那就捐一堂来,住持叫监院的师父去找松义,快快地办来——只要能护佑我这心愿,别说一堂海灯,回头来我还愿,捐一个罗汉堂给你!”
住持闻言大喜,面上不露出来,一面沏茶一面道:“阿弥陀佛!好大善缘!”立刻就叫沙弥寻监院和尚来——生怕过一会儿金老太爷回过味儿来,想明白自己跟鉴真差十万八千里,这功德做了只怕也白搭,再说你一个生意人哪来的救苦救难——只催沙弥快去请人。那小沙弥一溜烟儿去了,过一会儿,自己又蹬蹬蹬地返回山亭,不见监院跟着来。
住持不悦道:“阿弥陀佛,怎么又回来了?”
小沙弥脆声道:“金老施主,你家来人了!”话音未落,齐松义从山道随上来,一脸喜色,仰面向金忠明道:“太爷快回去吧,少爷到家了。”
——这可真是惊喜意外!
金忠明慌得从蒲团上坐起来,茶也跌了、点心也打了,住持和法师都笑得扶着:“老太爷慢着些!”住持错愕之余还没忘了回收flag:“阿弥陀佛,灵验不灵验?”
“灵验!灵验!海灯也捐!罗汉堂也捐!”金忠明一面叫齐松义搀着,一面寻拐杖,自己在亭子里乱转:“我、我去磕个头再走?”
“诚心不在这个上头,老施主快去吧——明日我叫师弟去贵处募化,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金忠明连拜几拜,又向山头大殿拜:“改日我带孩子来还愿,佛祖保佑!”说着,脚下健步如飞,拐杖跟不上脚的,拖着齐松义飞也似地下山去了。
住持自己也觉惊奇,朝空中佛号几声,喜滋滋问寂然:“你说这金老太爷许的什么愿心,菩萨这么看顾的,从没见过这样奇闻,说发愿,立刻就保佑了!”
寂然哪有话讲?和小沙弥默默地收拾茶具而已。
住持见他不理,心说这没见识的,要不是老太爷赏识你,谁带你来,陪两个月还没我陪几天挣的香油多,又觉自己刚才讨钱讨得急,有点被看笑话,袖着手讪讪道:“师弟把钱财看得太重了,失了清净本心。这一点钱对金家算什么呢,你没听人家说,国库都有他家一半!”
寂然也不生气,光是笑,住持问:“又笑什么?”
寂然道:“我笑众生欲念真有趣,红颜枯骨,黄金尘土,大欲大念里头有佛心。”
他拾掇了茶盘,看见斜照余晖里,一片滚滚红尘。
金忠明在这红尘里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慌慌张张,怪齐管家不寻好轿夫、怪老陈开车太慢、又怪路上人多——七十岁的老爷子脚下生风、嘴上开炮,含恨带怨地哔哔了一路,不像回家,倒像苏三进京。好容易进了门,听见露生从里头迎出来,轻柔温软地一声:“太爷——”
其实求岳都不在,就这么一声,把金忠明的泪叫下来了。
家里是有人盼着你的呀。
一老一少,都觉心酸,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坐下,金忠明方想起来问:“安儿呢?”
“刚回来换了个衣服,跟着戴处长的车子去财政部了,说是去见见孔部长。”
金忠明点点头:“这才像个大人的样子,我吩咐过厨房了,等他晚上回来,给你们治一桌好菜,算是接风。”忽然瞅见露生的颈子上包了个纱布,拉过来细看:“这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路上磕着了一下。”露生笑着掩过去,取了个丝绒盒子,奉与金忠明:“英国买的水晶眼镜,太爷看看,说和英国女王是一样的款式呢。”
老太爷心中美滋滋,嘴上说:“妇人戴的,我老头子怎么戴?”手上立刻拆开,叫丫鬟拿了镜子来照着戴上,看了一回:“是清楚些,金脚也舒服,难为你孝心。”
露生笑道:“女王是女王,又不是寻常妇人,到底是九五之尊——哪是我孝敬的?是哥哥记挂太爷,回来谁的礼都没带,连冯六爷都没有,给您的独一份儿呢。”
金忠明头也不抬:“那你的呢?”
露生心说原本买了,可惜行李都丢在伦敦了,抿嘴儿一笑:“我什么身份,哪配和哥哥一同孝敬?”
金忠明眯眼,从镜子里盯露生:“你个小狐狸精,过去最会献好儿,我不让你进门的时候,你就知道弄个湖笔端砚来送礼,今日从国外回来,反而没有东西——你打量我老糊涂吗?必定是行李丢了!”
露生没词儿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太爷。”
“笑,还笑!看看你脖子弄的还成个人样?护着我不叫我看……”金忠明瞪眼:“说!给我仔仔细细说清楚,出事还瞒着大人,我看你们是挨打挨得轻!”
露生见搪塞不过,又见金忠明发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伦敦遇刺、戴笠相救,一五一十都说了,把老太爷听得胆战心惊,不住口地问:“那查出来是谁没有?”
露生摇摇头:“我们在外头这么惹事,是谁都不奇怪。太爷别担心了,回到家来,就都是自己人了。”
金忠明叹道:“话是这样说,叫大人怎么能不心疼?天天念经,就是怕你们有个磕着碰着!”拿了露生的手细看,又难受:“大夏天的,仔细留个疤。”
露生原本想说“不碍事”,头一回叫金忠明这么关照,心里忽然有些爱娇,伏在太爷膝上道:“太爷过去打我,可比这个狠。”
金忠明老脸一红:“打你是气你不听话,你在这儿跟我计较呢?”
露生伏着吃吃笑道:“我是教太爷别多心,那样都留不得疤,如今也没什么。”
“那怎能一样呀?大人打你那是天公地义,不听话,都得打,就是安儿我也不是没打过他。”金忠明摩着露生的头发:“只是为国为家,那又另当别论——有这一遭儿也就够了,下回可别这么出头了!”
露生都点头应了,金忠明又道:“就不要回榕庄街那里了,那边人不会伺候,房屋也不宽敞。”叫了齐松义来:“着人收拾两间屋子,让孩子好生养伤,跟厨房说晚上不用油腻的,另做滋补的东西上来。”
齐松义轻轻瞥了露生一眼。
露生就有些不好意思,暗暗地还有点扬眉吐气,这次可不低眉顺眼,傲娇地也回瞥一眼。等齐松义走了,忽然想起一事,取美人拳给金忠明捶肩:“还有个事情要问太爷,太爷在南京这几个月,商会的人可来打听过消息,江浙这边行情怎样?”
金忠明捏着眼镜:“安儿让你问的?”
露生脸就红了:“他没功夫问这个,我逾越问一句罢了。”
“有这个理事的才干,是个优点,比弄那些不着调的东西要强。你能帮衬他,也是好的。”金忠明笑笑:“刚走的时候,荣老爷和冯六爷都来过,问了问。”
“太爷怎么说?”
“我哪能说你们去美国了,只说你要筹备演出,安儿陪你去采办东西了。”
这话答得很妙,如果说是别的事,冯耿光他们未必就会意,法币紧要关头,说个闲事,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必有大事要办,只是不便说罢了。露生心中暗赞太爷这岁数果然不白来,只是拿自己做幌子,未免又有些难为情,想起求岳还真带着自己瞎玩了几天,不免把脸又红了。
金忠明看他两颊生春,着实好看,只是有点儿腻歪,老浑劲又上来了:“男人家不要娇滴滴的……坐好了!”
露生赶紧坐好了。
“虽是如此,等事情明了,你和安儿还是要去一趟上海,给六爷他们说明白了。按理说你身份不该去,难得六爷看重你。”金忠明把眼镜收回盒子里,“这半年来银根吃紧,钱都扣在中央银行,工商都艰难,隐隐地也争执了几次,要不是这几位贤兄弟撑着,孔祥熙哪能稳住局面。”
话说得很容易,但露生知道,这半年来是有多难捱。眼看国内银根越来越紧,央行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说法,法币陷入停滞的状态——要进,外汇不足,退又无路可退,筹集的银洋积压在央行里,四面怨声载道。
央行只能说“再等等、再等等”,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浙商团是真的够义气,会长失踪半年,大叔大爷们硬是咬着牙一句话没有。
等晚里求岳到家,金忠明也说这事,回到房里,露生叹了一句:“也只有你,换了旁人,只怕早闹起来了。”
金总洗脚:“我这么厉害吗?”
也可能是他们眼瞎啊。
露生就不乐意了:“你可别小瞧荣老爷和六爷,那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他们难道是随随便便就信人?自然是因为你一片热忱,又有才干,英雄豪杰不过如此,众人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金总舔着嘴笑。
“笑什么?”
“我发现你吹我牛逼的样子,特别迷人。”
露生打他一下:“贼耳朵,只配挨骂。今日见孔部长,是怎么样?”
“你亲我一下我就说——哎!别揪耳朵!掉了!”
露生笑道:“再吊胃口?”
“不是吊你胃口。”求岳由他揪着:“去,把你那笔墨纸砚铺开,帮我写封信,我说你写。”
必须要说,见到孔部长的时候,金总蛮吃惊的。
下午孔部长没去机场接驾,金总就想打个突然袭击,看看孔胖子有没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跟着戴笠的车去了中山东路的铁汤池,孔公馆仆人说,老爷半个月都没回家,再问是不是在上海,仆人道:“没有去的,吃住都在办公室。”
金总一脸震惊地溜去财政部,财政部熙熙攘攘,楼下都是排队签字办事的人,孔祥熙在楼上折腾文件。四月底的南京气温大|跃|进,办公室里风扇都扭开了,孔部长把外套脱了,衬衫也解开,肥胖的脸上全是油汗,滴着汗、埋着头,口里抱怨秘书:“不是都说过了么?你先让银行把花押弄好,然后财政部这边给文签——哎,只知道化妆、喝咖啡,办事一点不稳重,你不要办了,你给寿民打电话,我自己来跟他说!”
楼下又有人喊:“孔部长,陈司长电话!”
孔祥熙头也不抬:“电话接来办公室!”
楼下嗷嗷叫:“您电话挂着呢!”
孔部长揩汗,抓毛巾、毛巾不知去向:“马上,马上!”一面叫女秘书:“重新弄好,叫寿民晚上来南京,我就在办公室等他。”
说完,他抬头来找毛巾,一抬头正看见求岳站在门口。孔祥熙惊喜得连笔也丢了:“明——卿!我可担心死你了!”
求岳在门口笑,被他汗烘烘的胖胳膊抱了个满怀。
两人分宾主坐了,秘书端了冰橘子水来。孔祥熙把衣服重新穿上,弯腰洗脸,在脸盆里道:“我听说你在伦敦出岔子,几个晚上没睡好,听雨农说你平安返来,这才能安下心来做事。不是我不去接你,实在是央行这几天太忙了——白老板呢?”
“他在家,陪我爷爷说话。”
“应该的、应该的,我意思也是你们在家养养伤,预备明天会了公权,一起去看你呢。”孔部长是几天没洗头了,头上没几根的头发油得就要变成钢丝,摸索了香皂,索性连头一起洗,“明卿,你不怪我吧?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时刻有记者盯着,突然地一起去机场,免不了又要捕风捉影。”
“我比较喜欢你这老实干活儿的样子。”
孔祥熙在脸盆里笑。
“搞快点,给我听听喜报。”
“哦,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说正事的,原来是来邀功的。”
“我八千万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吧?”金总喝橘子水,“互相表扬一下,缓解我遇刺的受伤心灵。”
孔祥熙从瓷盆里抬起脸,孔部长吟诗:“乌云压城,薄田偏是旱接涝;柳暗花明,霹雳雷霆化甘霖。”
金总给他逗乐了。
就在他们离开美国的这十几天里,太平洋两岸都是喧哗不休。某种程度上说是非常喜剧的场面——金总在美国的两线砸盘,可以说是比想象当中还要成功,仅四月上半月,流失的白银就比一月降低了70%!
什么,你问还有人走私吗?
那肯定是有的,毕竟要恰饭嘛。
只不过中国假货这个名头的震慑力实在太大,导致各个走私通路上出现了非常喜感的局面——以前是象征性地验一下就完,现在不行了啊!现在得一块一块查,查完了还得锯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心的,真的痛苦。你说你这边查吧,各种金属声嘎吱嘎吱,还带火星,本来是偷偷摸摸的事情,这他妈可好了,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海关:hello?Are you OK?
走私商:I`m fine thank you……
不行了,这生意做不下去了,银子哪里没有啊?墨西哥有,长崎也有,再不济苏联也有啊。全世界就特么中国人心最脏,不跟你玩儿了还不行吗?
杜老板:嘿兄弟别急啊,假银锭没有了,我们还有假银洋呢!
走私商:I`m fine fuck you.
这是多么尴尬的局面,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美国政府头一次在贸易战上感觉如此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