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是第二天睡到太阳下山才起来。
他们没叫客房,自己在房间里收拾妥当, 换了礼服, 去楼下的餐厅里用了晚餐, 一面叫酒店备上车子, 送他们去Broadway。露生远远地看见百老汇霓虹灯光, 五颜六色的招贴海报, 不觉蹙眉道:“说了不看脱衣舞的, 康康舞也不看,你怎么又带我来这种地方?”
头天晚上,禁不住黛玉兽问来问去,金总没管住嘴,脱口笑道:“带你去演艺圣地百老汇。”孰料露生听了便摇头:“你当我真的没见过世面?那不就是上海的百乐门、大世界?”
在上海那半年,几家歌舞厅的经理并戏园经纪都来打听白小爷——只知这人给周信芳配戏, 唱得不错、容貌也美, 却不知他是姚玉芙的徒弟, 这也是露生不肯声张的缘故。来人口若悬河:“白先生, 你没有见过洋歌舞的排场, 我们给的报酬很高,还比你这样整场唱戏要轻松——你给我们的舞女做间幕演出, 摆几个架子, 每晚给您二十元。”
白小爷:“……”这些人莫不是傻子?
他心中好笑, 只是在外不欲生事,因此温柔婉拒便罢了,孰料对方缠了又缠:“您来看一次, 看一次就知道不掉身份!我们都是百老汇请来的歌舞教师,黑人乐队,非常地洋气时髦,好多人想来我们还不要呢!我请您看一次可不可以?”
“百老汇是什么?”
“美国人的大世界,非常厉害,那里的女歌星,一晚上成千上万的,没见过可就算是乡下佬咯。”来人殷勤道:“不过您放心,我们这里也不遑多让!看了您就知道!”
露生也觉好奇,却也不愿欠人情分,自己请了麒麟童,去大世界看了一次洋歌舞——这一看可了不得!黛玉兽是自问见过舞女的——穿成这样的舞女就真没见过几个!在台上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再等脱衣舞娘上来,麒麟童不觉笑了:“露生啊,你今天这是来跟我逗的吗?”
把黛玉兽看得头皮发麻,窘得涨红了脸、向麒麟童道:“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是那种时髦的东西。”
“时髦是真时髦,只是这种时髦咱们不赶也罢了。”麒麟童笑得头晕,心说白老板这也太纯情了,二十好几的人、跳舞场居然没来过,也不知到底怎么长大的,捂着嘴笑了半天:“这幸好是没有让你师父一起来——若你师父跟着来了,今晚少不了你一顿竹板炒肉!”
自那之后,再有人来请,白小爷死也不去了。又逢王帮主过来震吓两次,众人作鸟兽散,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露生想起这段,撅着嘴儿道:“这样表演倒和月生是一个路子,我不爱看这种东西。”
“你对美国文化偏见太深了。”求岳笑道:“也有好表演的。”
露生心说你这下流种子,信你的都是傻子!可看他殷殷切切的,一副献宝的表情,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心说看就看吧!又不是去杀头——他自小虽然风月里长大,十年来养在深宅,其实是养得冰清玉洁的心性,但觉艺术应当纯善高洁,万金歌喉,何必袒胸露乳以求人青目?想起那天看的东西,仍觉难为情,还没下车、脸就红了。
金总自己先下车来,作了个“请”的姿势:“来嘛,你会喜欢的。”
露生看看他笑眼如星,十分坦荡的神情,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把手放在求岳手里:“不好看我打你。”
求岳笑道:“哎。”
两人随侍应乘电梯上楼,进了剧院,露生不觉一怔——这是极宽敞的一间大剧院,上下三层,下面已经悉数满座,男人峨冠博带、女人盛妆礼服。他两人在包厢里坐了,高大的黑人放下水果点心,过了约莫一刻钟,灯暗了,先是一阵音乐自乐池里发出,舞台上大幕拉开,仙人飞舞似地,许多纤细女子披纱覆罗地舞蹈出来,俄而灯火辉煌,仿佛宫廷的模样,不闻歌唱、只见舞裙飘逸——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雅矫健,音乐也不似大世界那样吵闹,却是高低起伏、很激昂澎湃的样子。
露生看得目不转睛,半天才问:“……这是什么戏?”
“天鹅湖。”求岳笑道:“这叫芭蕾舞。”
——你金总也可以很文雅的!
要说金总想带黛玉兽开开眼界,在船上的时候就思考了好几天。拜他那个没良心的前女友所赐,前女友虽然歌唱得跟杨女士平分秋色,在音乐事业上却一向地很有追求,她超喜欢百老汇的音乐剧,自己还想演音乐剧(当然因为唱歌太难听被导演以死相拒),金总陪她来纽约扫货,也被迫地跟着看了几次音乐剧。
此时想想,音乐剧里的东西,对黛玉兽的专业还挺有帮助的!
昨晚黛玉兽睡着了,金总就打前台的电话询问,问明天百老汇有什么演出,一嘴白胡子的英国领班是标准英国式的绅士勤谨,凌晨三点、帮他找到了演出汇总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金总听都没听过的野鸡剧目。
金总:“……Phantom有吗?”
领班:“Pardon?”
金总:“悲惨世界呢?”
领班:“What?”
金总:“So……Cat?”
领班:“Sorry but——”
金总:“西贡小姐,这总有吧?”
领班:“I apologize……”
金总:我他妈是来了假的美国吗?!
——歌剧魅影1986年首演,悲惨世界1985,猫咪1981,西贡小姐,1989年。
30年代的百老汇,真的还不是音乐剧的天下,歌剧倒是有,但没有性感表演那么热门。目前唯一在百老汇上演的有迹可循的作品只有芝加哥,但金总想了想芝加哥那超暴露的大胆风格——
金总:“……还是算了吧。”
好难啊!唯一一次在黛玉兽面前表现内涵的机会!想哭了!
领班倒是非常贴心:“明天在Marquis有一场ballet,是法国舞团的演出,您有兴趣吗?”
“唔,啥剧目?”
“ Swan Lake.”领班矜持而温柔,“我想那是很适合殿下观赏的演出。”
金总咧嘴大笑:“You’re BANGBANG!”
领班懒得What了,领班优雅:“会替阁下订票,一等包厢,对吗?”
金总将挂电话,赶紧地又拿起来:“对了,再帮我订一个东西——”
说是这样说,金总到了剧院仍是紧张——舞台上轻纱短裙的芭蕾伶娜上下蹁跹,长裙的部分下去了,天鹅们上来了,金总生怕黛玉兽以为这是黄色艺术,还在旁边想着该怎么解释,露生却看得出了神,眼睛就没离开过领舞。
金总:“……你能换个人看吗?”
露生:“……嘘!”
金总:“……”行叭。
他有点儿想笑,知道艺术家们是一样通百样皆通——黛玉兽这是心领神会了!
一舞终了,公主和王子隐没在干冰的雾气中,谢幕而去,露生方长长地轻叹:“这可多么好看呀。”
“喜欢吗?”金总歪头趴在包厢的栏杆上。
“嗯,虽然不知道他们演的是什么,但情感心境,无不通达。”露生捧着脸道:“你看刚才那个大领舞,和那男人交颈缠绵的,美而不妖、乐而不淫——想来这和游园惊梦是一样的情节,两个人似梦似幻地、有了情了,看着却是情中有哀、哀中有情的——真是人间何处说相思,钟情似此!”
“……”内行看门道,金总抿着果子露笑道:“给你说对了,这是天鹅湖的故事,公主被魔王变成天鹅,然后魔王的女儿冒充了公主。”
“哦,这不是就是狸猫换太子?”
“对呀,但王子喜欢的是白天鹅公主……”金总偷看剧目单上的说明,“这一段就是王子和公主在湖边谈恋爱——后来正义战胜邪恶,公主也恢复人形,跟王子快乐地在一起了。”
露生含笑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们换得这么短的裙子,这是比拟天鹅的那个形象——想必后面那群伴舞,也是小鹅了?”
“大概是吧。”求岳笑道:“我还怕她们裙子短,你要说我流氓呢。”